不,這裡是台灣的札幌
沒想到,高雄離台南這麼近,坐慢車不用一個鐘頭的。基本上,一離開台南市區就進入高雄郊區了。好比是東京和橫濱之間,或者是京都和大阪之間的距離。台南和高雄,雖然相隔很近,而且均作為南方港口城市共有開放的氣氛,可兩座城市的面貌很不一樣:台南是精緻的古老小城,高雄則是大方的現代都會。日本人常說高雄是台灣的大阪,但是我感受的印象更爽快,很似札幌。
舊高雄火車站在新車站旁邊保留下來,現在叫做高雄願景館,可見台灣人對老車站尊重、敬愛的程度。把舊車站移過去的工程,日本傳媒都曾有報導。看來,在台灣,鐵路具有的象徵意義特別大。台灣文學館就有一個解說牌說: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變,在台灣能夠以水牛和鐵路做比喻。許多民謠都唱到水牛,因為曾在農業社會的耕田勞動中,水牛和人是最親近的夥伴,當時水牛也是農民最重要的財產。十九世紀末開始建設的鐵路,一方面帶來了新式文明,另一方面卻拉開了故鄉和城市的距離。台灣新電影裡也經常出現鐵路軌道。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開頭,火車從山區把年輕人運到台北來的場面,既漂亮又充滿哀愁,可以說是世界電影史上最美麗的鏡頭之一。
從高雄火車站乘坐計程車前往我們要住宿的華王大飯店,路上看到了貫穿市內的愛河。聽說曾經一度因工業污染骯髒不堪的愛河,二○○○年代進行了水質淨化,岸上也修建了浪漫的河濱公園,兩邊還有高雄歷史博物館、電影圖書館等文化設施。結果,今天的愛河是白天、晚上都合適於散步的人文地區了。高雄人了不起;在台灣,景觀美化和鄉土的尊嚴是分不開的。
華王大飯店位於愛河西邊的鹽埕埔,算是高雄的老市區了。當地朋友說「很落後」,是相對於東岸新建設的地區而言的吧。我們就是偏愛老地區。這裡曾經是曬鹽業重鎮,後來鹽業沒落了,現在整個鹽埕埔地區都散發著濃厚的古早氣息,滿有味道。
出海打魚是一場戰爭
高雄有很多地方可以看,除了鹽業舊址外,聽說還有糖業舊址。曾在殖民地時代,製糖是台灣的基幹產業。二十世紀初創立的橋頭糖廠,二十世紀末已停止了生產,現在作為博物館對外開放,還有賣冰棒。我好想嚐一嚐。可惜,這次時間不多,不能去。在高雄,我們集中走了一個地區:旗津。
去旗津是小學六年級的老大積極主張的。他對烏魚子情有獨鍾,但是在日本賣價非常貴,不容易輪到小孩子的嘴巴來。家裡有本旅遊書叫《下一站,南台灣》,是我為了研究南台灣的美味,特地從香港進口的。(關於吃喝,我尊重香港人的意見。)兒子翻看著照片,發現高雄有個烏魚子廠現做現賣他的最愛。廠裡掛滿了一雙雙紅色烏魚子的場面,猶如過年前後的廟宇一般喜氣洋洋,令人興奮。這麼一來,他連作夢都夢見烏魚子廠,非去旗津不可了。他想看看烏魚子的製造過程,也想當場嚐嚐味道,更想買很多帶回家一年四季慢慢欣賞。這次台灣南北行,他最期待的一站就是旗津的烏魚子廠。於是到了高雄的第一天傍晚,我們就搭計程車赴鼓山輪渡站,跟一整隊摩托車一起上小船,航行幾分鐘,抵達了烏魚子的故鄉旗津。
這裡是名副其實的旗狀沙洲,曾經是從陸地伸出來的細長半島像媽媽的手腕一般在大風大浪中保護著高雄港的。後來經工程成了孤島,但還是離陸地滿近的,只隔一條海水而已。儘管如此,下了渡輪,前邊的風景跟高雄市區截然不同。旗津充滿著漁村的氣氛,而且是偏僻漁村的。
走著走著,就走到旗津天后宮了。一六九一年創建的廟宇,聽說是高雄最古老的,入口處掛滿的燈籠簡直跟天上的星星(或者說跟烏魚子廠的烏魚子)一般多。裡面除了媽祖像以外,還供奉著王爺船,乃木造的清代戰艦模型,大約有兩米長,做得特別仔細,甲板上還站著拿槍枝的木刻乘員多名。一批清代士兵在海上打戰,豈不是鄭成功的水軍?據說,這艘船是不知從甚麼地方漂海過來的。聽起來神秘得難以置信,但是福建人古來有王爺船信仰,將王爺像跟祭物糧食一起載船後任其漂流,王爺船到了那裡的村落,那裡的村民就迎神建廟的。
我在日本的旅遊指南書上看到過,高雄紅毛港的保安堂裡供奉著日本軍艦模型。我本來覺得很奇怪。來這裡以後,才曉得:本地自古有王爺船信仰。估計,無論是哪裡的船,只要漂流到本地來,就非供奉不可的吧。台灣人的信仰傳統跟日本人不太一樣,使得有些習俗彼此不容易理解,反而產生誤會。例如,保安堂供奉日本軍艦,由日本人看來,好比是台灣人崇拜日本軍國主義似的。其實,即使在戰爭年代,日本人也不會在神社裡供奉軍艦模型的,因為沒有類似於王爺船信仰的傳統。
台灣人把打魚說成「討海」,猶如出海打魚是一場戰爭。自古在海上謀生的人們,不僅信仰海上的守護女神媽祖,而且對船隻本身燒香叩頭的。他們也常把台灣島比作一艘船。我曾在宜蘭縣南方澳媽祖廟看到過李登輝揮毫的匾額:島國慈航。看來,祖先從大陸渡海過來的經驗至今深刻地影響著台灣人的世界觀。我想起了侯孝賢作品「風櫃來的人」裡,從澎湖來高雄的一批年輕人暫住旗津,就在這天后宮休息聊天的場面。他們心中一定是對媽祖、對王爺船切實的祈禱吧。
旗津海鮮街
天黑了,肚子也餓了。我們在街邊買烤魷魚吃。把特別新鮮的中型魷魚,邊用剪刀剪開,邊在炭火上慢慢烤熟的,吃起來真可口。附近小商店賣的貝殼項鍊,據年輕老闆娘介紹,是她自己設計,當地手工的,而不是工廠裡大量生產的,感覺很別致,我和女兒都買下來當紀念品。路上也有賣檳榔的鋪子,招牌上寫著「哦伊細」,果然是日文「(好吃)」的意思。
我原來以為到了旗津就有許多烏魚子廠的。其實不然。確實有許多地方賣烏魚子,但是製造廠並不多。我給旅遊書上介紹的一家打電話詢問而得知:這廠家位於細長旗津島的正中間,離輪渡站有好幾公里,而且沒有公車通往,天黑以後只好搭計程車過去。可是,這個時候去也看不到製造過程了。接電話的人說,早晨七點鐘就開始曬烏魚子,白天可以騎車過去,渡輪站對面就有出租自行車店。還是明天一早去好了。今晚在這兒附近的海鮮街吃頓飯再回去吧。
據《下一站,南台灣》敘述,在旗津海鮮街吃飯的價錢比香港便宜得多。於是到書上介紹的鴨角活海產店,先在外邊挑了蝦、蜆、要清蒸吃的縱帶魚,也點了高麗菜和南瓜米粉。我們對台灣高麗菜和米粉都有很高的評價。大人喝的台灣啤酒和小孩喝的飲料,要從店裡的冰箱自己拿出來,自己開瓶子的;日本沒有這樣的規矩,讓我們深感「身在台灣」。
這天是星期一,天黑了以後,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剛開始,店裡的客人只有我們。不久走進來了另一群人,好像是當地的男女老小三代人的樣子,大家吃得很和睦,很規矩。館子裡邊有神壇,上面擺放著神像、帆船和鳳梨的模型。台灣人把菠蘿叫做「鳳梨」,應是「豐利」的諧音吧?旗津的海產特別新鮮,調味又相當溫和,感覺像在家裡吃飯似的,滿舒服。再說,香港人說得沒錯;價錢也非常合理。這裡真不像是台灣第二大城市的一角落。偏僻得挺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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