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下排後方蛀牙的牙痛，以及對吉米（譯註：吉米這個名字原文為片假名，此處採音譯，原文帶有「你」的意思）的擔心，使我心情變得很糟。頻頻攬鏡自照看臉頰有沒有腫起來，一邊想著吉米的事。我知道吉米是個沒用的廢物，但不知道他竟然如此窮困潦倒。我為了自己的不知情感到氣憤。
我們並非一直沒有聯絡。偶爾，吉米會寫電郵給我，告訴我他還活著，以及在書店看到我的書的事。我偶爾也會意興闌珊地回信給他，例如「改天一起喝酒吧」。即便這麼寫，我壓根兒不想跑一趟東金，而吉米也不可能特地跑來東京。
想起吉米，或許是蛀牙害的。因為最後一次和吉米見面時，我也正被蛀牙所困。所以算一算也有兩年了。
好久沒來逛吉米的網站，點進去一看，最上方貼了一個新的連結，這的確很像吉米的風格，是個帶著宅男味的部落格。由於這個網址不是直接跟他要的，所以我帶著偷窺的心情，坐在電腦前嗤嗤竊笑。不過，這裡寫的全是吉米目前捉襟見肘的生活狀態。我確信這不是謊言。因為吉米寫虛構的事情，會寫得更有趣更搞笑，今天的日記雖然也很有趣，但那些無可奈何的事情太過心酸，看了實在笑不出來。吉米每天關在房裡，過著被逼債和催繳水電費的生活。吃飯則是一個禮拜三餐。第一餐是什麼料都沒放的泡麵，接下來兩餐是只有調味料的炒飯。沒飯吃的日子就喝自來水。熟焙粗茶還有一些。香菸早就沒了，連菸蒂都沒了。我去看吉米的網站那天，他的總財產剩不到三千圓。吉米很怕被斷電。如果說擔心吉米會死掉，或許有點誇張，但也自以為是的難過得潸然落淚，為什麼陷入這種困境前不跟我說呢？因此這幾天，我彷彿戀愛般地想著吉米。想著吉米現在的生活，想著比現在稍微好一點的生活。
吉米被摒除在所有權利之外，雖然身體健康但沒工作，也不想工作。也就是說，吉米是「尼特族」。吉米非常清楚自己無法獲得社會的援助，接受別人的援助也覺得過意不去。這樣說雖然非常失禮，但吉米很適合當尼特族。比穿著不相稱的西裝更適合。
我認識吉米時，吉米還在東京。那時他在一家小公司上班，每天累得半死依然埋頭苦幹。而我則是沒有職業，寫小說投稿文學獎。很希望能出書，不過比起出書，我是想寫小說才寫的，而且也是附隨著小說而活。只是單純如此而已。當時還沒有「尼特族」這個詞，其實我本身也算是個尼特族。我並沒有搬回鄉下老家，而是向爸媽借錢付房租，偶爾會去便宜但不太乾淨的酒館喝酒，在那裡遇見了吉米，喝著酸味強烈的冰酒。我和吉米在那家滿是塵垢的酒館，從黃色笑話聊到國際情勢，無所不談。吉米見識廣博，但涉獵的層面都很粗淺，而且全是批判性的。
和吉米上床，我絲毫不感到排斥。剛開始是我去吉米的住處，後來他也會來我家，來往得頗為頻繁。然而不管去誰家，突然睡在那裡也無所謂。我很喜歡吉米，現在也非常喜歡，當初會和他做愛只是碰巧處在一個房間裡，我們兩個都是很隨性的人，根本不在乎這種事。當然，對別人說「不在乎」是極為失禮的事。不過說到不在乎，這世上根本沒什麼好在乎的，這就是吉米的思想。
不久，吉米的公司岌岌可危，他趁可以領到退職金之際辭掉工作，然後在千葉的東金租了一間便宜公寓。過去一切感興趣的事——車子、賽馬、電影——也隨著辭職一併戒掉，開始過著繭居的生活。詳細經過我不清楚，只知道吉米完全喪失工作意願。他開始向爸媽借錢，應該不只爸媽而已。最後還跑去地下錢莊借。只有上網戒不掉。雖然網站更新很慢，但是斷斷續續也有在更新。
至少有個夢想的話，社會也會比較寬容對待。就我來說，我也只不過有一個想當作家的夢想，社會對我的眼光就寬容許多。不只是社會的眼光，自己也會對自己寬容一點。不過提到夢想，吉米一定會訕笑。
吉米現年二十幾歲，不過也快三十了。他幾乎放棄了生存這件事，只留下那個網站就從社會消失了。我並不奢望吉米回歸社會。我對吉米沒有負任何責任，因此也沒有插嘴的權利。這一點是互相的。用一句我很討厭的話說，就是「對等」。
但我企圖打破這種「對等」。
我變得神氣起來。書也出了好幾本，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也把以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為什麼會這樣呢？以前也應該有過快樂的事啊，可是總覺得記住以前的事會無法適應新環境。況且我不想讓吉米覺得，我好像變得很了不起。既然這樣，還是從吉米面前消失比較好，有一陣子的確這麼想。這是常有的事。可是看了吉米的部落格後，我居然成了暴發戶似的想借錢給他。
其實我現在的工作，能否這樣維持下去，一點保障也沒有。哪天寫不出東西就完蛋了。誰會對一個寫不出東西的作家伸出援手呢？到頭來一定又是叫我去打工。看到我出書而蜂擁而至的朋友，到時候也會像以前一樣再度離去罷了。非常單純，也非常靠不住。不過，我不想走到這種地步。我想我應該寫得下去。
吉米的手機已經停了，所以寫電郵給他。
好久不見，我看了你的網站喲。明天傍晚，你能來上野嗎？一起吃個晚飯吧。不用走出車站喲，買最短的區間票來。京濱東北線的吸菸室，五點鐘。等你的回信。
二十分鐘後回信來了。真不愧是宅男。醒著的時候一直黏在電腦前。
好久不見。妳一定很忙吧，還這樣讓妳擔心。雖然網站上寫了那些，其實我過得還挺好的。明天就讓妳請客囉。我五點會到。謝謝。
摘自芥川賞得主絲山秋子七月新書《尼特族》部份內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