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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歲那時候休學,因為懷了我爸的種。那是一九八三年的事情,我休學一年。這是我的第二胎。我女兒是唐氏兒,智障。我念二年級的時候也休學一次,那次我七歲,因為大字不識一個,而且還會尿褲子。照正常的情況,我現在應該是十一年級,準備要升十二年級,眼看就要畢業了。結果並不是,我現在還在念九年級。

我因為肚子大了被停學一年,實在沒天理。我啊沒按怎!

我的名字叫克蕾絲•珍愛•瓊斯。別問我幹嘛給你說這個,大概是因為我不知道這一開講會扯到哪裡去,或是我到底是不是在講古,或是我到底幹嘛要給你講;我是要從頭開始講呢,還是就從這裡接下去,還是從兩個禮拜以前開始講。兩個禮拜以前?是喔,反正一邊說話寫字一邊還可以給它做別的事,又不像過日子,只能照著老樣子乖乖的過。有人講古根本是亂蓋一氣,沒一句真話。我會儘量有條有理,實話實說,要不然我幹嘛吃飽了沒事幹亂打屁?謊話和狗屁倒灶的事還不夠多嗎?

好,開始了。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四號禮拜四,我走在走廊上。人模人樣,味道粉香──又清爽又乾淨。天氣很熱,可是我還是穿著皮外套,我怕脫下來會給人家偷去。印第安夏天,威契老師說。我不知道他是按怎偏偏要用印第安。其實他的意思就是很熱,華氏九十度,跟夏天的天氣一樣。而且這棟他媽的鬼樓裡屁台,一台,我是說一台冷氣都沒有。我說的大樓當然是I.S. 146。在一三四街上,就是雷納克斯路和亞當.克雷頓.波威爾二世大道之間。我從班級教室出來,去上第一堂數學課。怎麼會有人把數學這種鬼東西排在第一堂課?大概是早死早超生吧。我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數學。我進去威契老師的教室坐下。威契老師班上沒有固定座位,隨便坐哪裡都可以。可是我每天都坐同一個位子,最後一排,靠後門。我知道後門有鎖上。我不搭理老師,他也不搭理我,暫時是這樣。第一天他說:「請翻到一百二十二頁。」我沒動。他說:「瓊斯小姐,我說翻到一百二十二頁。」我說:「恁祖媽又不是聾子!」全班哄堂大笑。他的臉孔漲紅,一巴掌用力拍在課本上,說:「請規矩一點。」他只是個瘦不啦嘰的白人,五呎四吋高而已,我媽要是看到他準會說他是啄木鳥。我看著他,說:「要比恰是吧?恁祖媽沒在驚啦!」說完,我也拿起課本,用力摔在桌上。全班笑得更厲害。他說:「瓊斯小姐,請妳立刻離開!」我說:「除非鈴聲有響,不然恁祖媽哪兒都不去。我是來上數學課的,你要給我教。」他那副樣子就像是被火車撞到的母狗。他不知道應該按怎。他想找台階下,冷靜下來,就說:「既然妳想上課,就鎮定下來──」「我很鎮定。」我跟他說。他說:「既然妳要上課,就閉嘴,把書打開。」他的臉很紅,全身發抖。我見好就收,反正我贏了。大概吧。

其實我不是故意要給他難看,害他沒面子的。可是我不能讓他,讓任何人,知道一百二十二頁在我眼裡就跟一百五十二頁、二十二頁、第三頁、第六頁、第五頁一樣──全部都是無字天書。而且我真的很想上課。每天我都跟自己說會不一樣,就像電視上演的垃圾戲。我會衝破障礙,要不然也會有人衝破重重障礙來幫助我──我會學習新知,迎頭趕上,變得跟正常學生一樣,坐到教室最前排。可是每一天都還是老樣子。

不過我剛才說的是開學第一天。今天不是第一天,我剛才說我正要去上數學課,突然李奇斯坦太太給我從走廊上抓到她的辦公室裡。我真的很生氣,因為雖然我什麼功課也不做,連課本都不打開,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上數學課。我只是坐在教室裡,坐滿五十分鐘,不惹麻煩。有一些同學開始變鬼變怪,我還會開罵呢,我說:「給恁娘惦惦啦。我要上課。」起先他們哈哈笑,好像是想激我跟威契老師對吼,讓課上不成。結果我站了起來,說:「閉上你們的鳥嘴,恁祖媽要上課。」那群廢物一臉迷糊,威契老師也一臉迷糊。可是我又高又壯,五呎九、十,體重超過兩百磅,小孩子都怕我。「白痴,」我跟一個跳起來的小孩說。「給我坐好,少耍笨。」威契老師茫然的看著我,卻帶著感激的表情。我就像是威契老師班上的警察,維護法律和秩序。我喜歡他,我假裝他是我老公,我們一起住在威契斯特,如果有這地方的話。

我從威契老師的眼裡看出來他也喜歡我。我巴不得能跟他說每一頁在我看來都一樣,可是我不敢。我的成績越來越好看,通常都是這樣。我只是巴不得快點離開I.S. 146這個鬼地方,去上高中,拿到文憑。

好了,回到正題。我在李奇斯坦太太的辦公室裡。她盯著我,我盯著她,不開口。最後她說:「克蕾絲,好像有個小客人要光臨了。」她說的不是疑問句,而是在通知我。我還是不開口。她瞪著我,坐在她的大木桌後面,兩隻白白的手握在一起,擺在桌面上。

「克蕾絲。」

別人都叫我珍愛。我有三個名字:克蕾絲•珍愛•瓊斯。只有我最倒彈的王八蛋才叫我克蕾絲。

「妳多大了,克蕾絲?」

我的檔案就在這個老王八蛋的桌上。我看見了,我又不是白目。賤女人明明知道我幾歲。

「十六歲呃,這個──」她清清喉嚨──「還在念國中是有點老了。」

我還是不開口。反正她什麼都知道,就讓她去屁好了。

「妳懷孕了,對不對,克蕾絲?」

她總算問了,幾秒鐘之前這個老巫婆就知道我大肚子了。

「克蕾絲?」

硬的不行,現在她又來軟的了,恁娘。

「克蕾絲,我在跟妳說話。」

我還是不開口。老巫婆害我上不了數學課。我喜歡數學課。威契老師也喜歡我去上課,他需要我來讓那些吵鬧的黑鬼守規矩。他真的是好人,每天都穿西裝,不像其他那些噁心巴啦的爛老師。

「我不想蹺數學課。」我告訴那個笨蛋李奇斯坦太太。

她看著我的那樣子活像是我說要舔狗的老二之類的。這個老騷包的腦袋瓜到底在想什麼?(我媽不喜歡的女人她都罵她們是騷包。我是有點懂又有點不懂,可是我喜歡它的發音,所以也就跟著用。)

我站起來要走,可是李奇斯坦太太要我坐下來,她跟我還沒說完呢。我跟她可是沒話可說了,可惜她沒搞懂。

「這是妳第二個孩子?」她說。不知道檔案裡面除了我的名字之外還記了什麼。我恨她。
「我覺得我們應該請家長和老師見個面,克蕾絲──我、妳、妳媽媽。」
「幹嘛?」我說。「我又沒怎樣。我做了功課,也沒惹麻煩。我的成績很好。」

李奇斯坦太太看著我,好像我長了三條胳臂還是我的那裡發出什麼惡臭似的。

我想說叫我媽來又能怎樣,她還能怎樣?可是我沒說出來。我只是說:「我媽很忙。」

「那我去做家庭訪問好了──」我的表情一定像是重重打了她一拳,要是她再不住嘴,我真的會動手。到我家去!愛管閒事的白種老八婆!想都甭想!我們不會去妳在威契斯特的家或是你們這種怪胎住的地方。夠了,我聽夠了,讓白種賤女人到我家去,除非我死。

「既然如此,克蕾絲,恐怕我只能要妳休學──」
「為啥米?」
「妳懷孕了,而且──」
「妳不能因為我懷孕了就給我罰休學,我有受教權!」
「妳的態度,克蕾絲,一點也不合作──」

我伸出手,越過桌面,打算把她從椅子上揪起來。她往後退,躲開我的手,一面尖叫:「警衛!警衛!」
我出了校門,走在街上,耳朵裡仍然能聽到那個老三八在高喊「警衛!警衛!」

「珍愛!」是我媽在叫我。

我沒吭聲。她從剛才開始就瞪著我的肚子。我知道接下來是什麼情況。我照樣洗碗。晚餐我們吃了炸雞、馬鈴薯泥、肉汁、四季豆、神奇牌白麵包。我不知道懷孕幾個月了。我不想站在這裡聽我媽罵我婊子。一整天朝我又吼又叫,就跟上次一樣。婊子!千人枕萬人騎的婊子!看妳幹的好事!是誰下的種!是誰!就跟我有一次看的迪士尼電影裡的貓頭鷹一樣。是誰?妳想知道是誰──

「克蕾絲•珍愛•瓊斯,我在跟妳講話!」

我還是不吭聲。上一次我懷孕也是站在水槽前,忽然就痛了起來。咚!咚!我從來就沒有那麼痛過。我的額頭冒出了一顆顆的汗珠,劇痛像火舌一點一點吞噬我。我就呆呆站在那裡讓劇痛撞擊我,一會兒痛苦坐了下來,一會兒痛苦又跳起來更用力撞擊我!而她就只會杵在那兒對我尖聲叫罵:「婊子!該死的婊子!該死的母豬!我不相信,就在恁祖媽的面頭前。一天到晚賣弄風騷。」陣痛又一波打擊,然後是我媽她打了我。我躺在地上呻吟:「媽咪,幫我,媽咪,幫我,媽咪,幫我!媽咪!媽咪!媽咪!」然後她又踹了我的側臉。「婊子!婊子!」她尖聲叫罵。後來住在走廊盡頭那家的魏斯小姐來拍門,大聲吼叫:「瑪麗!瑪麗!妳是怎麼回事!妳快把孩子殺了!她需要人幫忙,不是給她一頓好打。妳是不是瘋了!」

媽媽說:「她不應該給我瞞著懷孕的代誌!」

「要命喔,瑪麗,連我都知道,整棟樓的人都知道,就妳不知道。妳是不是瘋──」
「我自己的囝仔不用妳來多嘴──」
「一一九!一一九!一一九!」這會兒魏斯小姐忙著大喊緊急電話號碼,她還罵我媽是笨蛋。

劇痛現在踩在我身上了,重重的往下踹,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曉得大聲叫媽。

幾個男人,救護車的人,我沒看見他們進來,也沒聽見。可是我在劇痛中抬頭,一抬頭就看見了他。這個穿著急救人員制服的墨西哥人。他看我痛得縮成了一團,就說:「放輕鬆!」我像被刀子割開一樣,這個老墨倒說得輕鬆。

他一手摸我的額頭,另一手按在我肚子旁邊。「妳叫什麼名字?」他說。「啊?」我說。「妳的名字?」「珍愛,」我說。他說:「珍愛,妳快生了。我要妳推,聽好了,準媽咪。等一下再痛就使勁推。珍愛寶貝。推。」
我推了。

-摘自2010年2月大田出版《珍愛人生》部份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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