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這個劇本,來自很多我真實人生的拼湊。
我的家庭有點複雜,總而言之,我有兩個姊姊、一個哥哥,全是同母異父。所以我跟上面的哥哥差了八歲、大姊差了十八歲,並且不住在一起。他們住在基隆,我住高雄,幾乎是臺灣最遠的距離。
很小的時候的某一天,我已不記得大姊為什麼南下,她接了我去基隆玩,我心裡又期待又害怕,畢竟是第一次離開媽媽的身邊,但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從未謀面的二姊、哥哥。
我們搭了十個小時的慢車來到基隆,冒著雨爬了一輩子都爬不完的山中階梯,很深的夜裡,到了「他們家」,經歷了我生命中最公主的一晚:大姊急忙幫我換下濕透的衣服、二姊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妹妹的喜愛,竟翻出了自己剛剪下的及腰長髮給我看、我哥找出了所有能吃的東西……他們帶著疼溺的笑容圍繞著我的畫面,我至今忘不了。
然後我就發燒了。很燒。也許是被二姊的頭髮嚇的,也許是淋了雨。他們驚慌失措的忙著幫我退燒,然後我就仗著那些嬌寵,得寸進尺地含淚說道:我要哥哥陪我。當時年紀也很小的我哥,徹夜握著我的手,未睡。
現在想起來,那夜我生的是名符其實的「公主病」。
雖然是「我的家」裡的獨生女,但我從未當過公主。通常人家的家庭要不是是嚴父慈母,就是父慈母嚴,而我的運氣真好,爸媽都是脾氣很大的山東人,所以我是在嚴母嚴父的管教下,寂寞地長大的。
回到高雄後,我一直巴望著有一天哥哥能來同住。至少是一個暑假或一個寒假,讓我再享受一下公主的生活,但始終未能如願。再見到我哥時,他已經到了談戀愛的年紀,笑笑地叫我了我一聲「丫頭,來啦」就急忙出去會女友。我死要跟,結果失望的餵了一晚的蚊子,我哥自始至終都盯著他的女友,未曾看我一眼。
可我還是留戀著「哥哥的保護」,總是幻想著「期待的情節」。小學時候我練芭蕾,常常前晚參加比賽,次日就頂著媽媽精心梳起的包頭去上學,班上男同學就愛整我的包頭,鬧到生氣時,我就會說:「我哥是流氓,等他來高雄就會來打你!」
我哥真的來高雄了。因為大學聯考受挫,擔憂的媽媽把他接來高雄補習、就近管教。我感覺我哥那時候的確有「變壞」的傾向,書包帶子故意耍酷的拉的死長、穿喇叭牛仔褲、抽煙……所以我總是離他遠遠的。我媽為了讓我哥「振作」,帶著他去金子店當場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金鍊子,折成現金,替他交了補習費——那段「光陰的故事」的情節,就是我哥的真實故事,說起來我媽應該可以做很屌的編劇。
而我哥果然從此發奮念書。但還是與我保持那種「很近的遙遠」。
那段時間我超吃醋。我覺得我媽要不重男輕女,要不,我可能是撿來的,我哥才是親生的,她每天細心地料理著我哥愛吃的東西,什麼都最先想到我哥。直到我在媽媽的小盒子裡發現了一張照片,是我哥的大頭照,小學三年級,很矬。照片背後寫著——
「媽,我好想你。毛毛」
我突然懂了。大哭一場。哭我哥的思念,哭我媽的自責。據說我媽離開我哥時,我哥才三歲。
我突然好想回到我發高燒的那個晚上,跟我哥說:
「毛毛不要怕。我把幸福還給你。」
可我根本做不到。不管是讓時間倒流,或者把失去的幸福還給我哥。
我只能遺憾,遺憾我跟我哥,始終無法回到那一晚的親密。我常在想,我哥是否嫉妒過我?我不敢問他,但有件事,我卻始終難以抹滅。在我媽開麵店的那段日子,換我到了談戀愛的年紀,我哥已定居高雄。有一天,我急著去約會,可是店裡還熱鬧,我哥要我晚點去,我不肯,正經歷生命中另一個磨難的他,舉起了手,當著滿店的客人面前,打了我一耳光。
現在我知道了,那不是妒忌,而是「教我珍惜」。
但,事件之後,我跟我哥從疏遠到疏離,接著時空交替,他在高雄、我到了台北。有一天,我接到大姊的電話,那時,我正在屏風表演班導演第一齣大型舞台劇,新聞發佈後,上了報紙藝文版,版面上對我的報導篇幅頗大。大姊在電話裡說,我上報那天,我哥打電話給她跟二姊,問她們有沒有幫我收集報紙,大姊說「什麼報紙」,我哥大發雷霆:
「你們都不關心丫頭!你們是怎麼作姊姊的!」
我在電話彼端沈默著。其實我哭了。哭了許久。我果然是他唯一的妹妹。
母親走後的那49天,他與我守在台北。我們每日摺著紙蓮花,每日聊著母親,他說:
「你是媽最愛的。她從來沒離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