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籍的幽靈們

男女相愛、結婚、生子、育兒、終老，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人生旅程。能夠這樣度過一生的人是非常幸運的。

然而也有人是根據市場供需而找到了伴，生了原本不期待的孩子，過著養育孩子、照顧家庭的生活。這是中國和北韓邊境常有的事。中國經濟發展相當快速，農村的年輕人為了賺更多的錢，各個往都市移動，這也使得留在農村耕種的人很難找到對象。於是這些單身漢將目光轉移到國界另一頭的北韓窮困年輕女子身上，從此就出現了媒合身上有點銀子的中國農民以及賣身才能保全家的北韓窮女子的仲介商，這就是所謂的人口買賣掮客。

我親眼見過這些越過圖們江和鴨綠江，並把自己賣給掮客的北韓年輕女子。在邊境，女人是被標價販售的，價格依照她們的年齡、外貌而有所差異。這些像商品般被販售給中國人的，不是別的，正是年齡跟我們相仿的同胞們。我既憤怒又難過。

「妳為什麼願意做這種事呢？」

已經流入人口販賣市場的女子哽咽地說：

「因為窮，所以才要嫁到中國去啊！我的家人暫時可以得到溫飽，而我在中國也不必擔心挨餓了。」

是啊，對窮苦的她而言，愛情和人倫都是一種奢侈。我討厭自己看到被賣來的女子跟著掮客準備啟程去其他地方時，無能的我卻只是在一邊作紀錄，並沒有絞盡腦汁去救她們。

我很想知道這些女子越境之後都過著怎樣的生活。我跟著掮客來到中國農村，與幾位賣身結婚的女子見面。她們在農村裡幹著粗活，過著像生孩子機器般的日子。與一個不相愛的丈夫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她們最害怕的是被中國公安逮捕並強制遣返回北韓的命運。她們偶爾也會有想逃跑的念頭，這個時候腦海就會浮現在中國生下的兒女們。有位看起來比我年長的女子問我說：

「我應該丟下孩子逃跑嗎？還是要繼續過著連畜生都不如的生活呢？」

如今在中國和北韓邊境的村子裡仍有許許多多被換算成金錢的女子，她們的傷心眼淚不曾止息。

悲劇是會代代相傳的。脫北者在中國所生的後代並不能申報戶籍，因為根據中國的政策，父母的國籍必須明確，政府才能賦予孩子中國戶籍。雖然也是有用錢買戶籍的作法，但這樣仍然是非法人士，而且也要支付龐大的金額。為了三餐溫飽，掙錢都來不及的農民們，怎麼還會有餘力把錢花到孩子的未來上呢？

沒有國籍的孩子就沒有辦法受教育。一所小型國小的老師擔心地說：「村子裡大家都知道孩子的媽媽是北韓人，因此雖然我們可以偷偷讓他上小學，但國中以後實在是不可能了。」這些孩子不但受不到醫療保障，連國民應有的權益也無福消受。

韓國對脫北者的子女也是不給予國籍的，只有父母帶著小孩一起越境成功的人才能被承認國籍。這是為了嚴防朝鮮族偷渡的薄情政策。因此這些孩子無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得不到國籍，而根據脫北救助團體的調查，在中國邊境內這樣的「幽靈孩童」人口最多可達十萬人。

二合一教會（Durihana Mission）是脫北救助團體之一，負責人千基元牧師曾經協助近千名脫北者逃離中國大陸。他最近致力於將困於中國的脫北者子女送往歐洲或美國接受領養。

我會看到「天使逃脫計畫」純屬偶然。那天我沒事跑到辦公室裡閒晃，看見某個人印好了一疊厚厚的文件，上面寫著兩位被選出要逃離中國的脫北者子女姓名，以及即將要領養他們的歐洲養父母。

當我向千牧師提出要同行採訪的請求時，他立刻反對：「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的計畫，很危險而且也有許多爭議，我看你還是放棄吧！」畢竟不管立意再好，被領養其實也是另一種悲哀。千牧師有預感雖然他是在阻止「脫北者的悲劇」，但最後可能反被輿論抨擊是在製造「領養兒的悲劇」。

在我苦口婆心勸說之下，好不容易獲得採訪許可。千牧師拿起了電話撥給正在中國的瑪泰歐傳教士。

「孩子準備要逃離中國了，所有的過程都會被攝影機紀錄下來。對與錯就由看了這紀錄片的人們來判斷吧！請帶著孩子們到中國和寮國的邊境，而我這邊交接好之後就會偷渡進泰國。」這是發生於二○一○年三月十一日的事情。

世界上所有的離別都蹣跚難行

第二天下午，瑪泰歐傳教士開車前往中國延吉附近的村子。這是一台四輪傳動的日本車，就算載了很多人都還綽綽有餘。而現在雖然已經進入初春三月，但還是有下過雪而結冰的冰板路。

「我們必須在村民入睡的時候抵達，這樣才夠安全。之後大概有十天以上會不停地換車，所以請大家把握零碎的時間補眠。如果遇到公安來臨檢的話，請務必裝成觀光客的樣子。」聽完這句話還來不及應聲，我就先急急忙忙地用口水潤濕因緊張而乾裂的嘴唇。白茫茫的景色不斷於車窗外飛逝而過時，太陽不知不覺地浮出了地平線。向前奔馳的車子跑在硬梆梆的雪路上，踉蹌了幾次，繼續往前駛進。

我們先拜訪金美香的家。我與傳教士一起推開木製大門的時候發出了嘎嘎嘎的噪音，這刺耳的聲響讓身為脫北者的美香母親差點嚇破膽。她說，每當有陌生人來拜訪，她都以為是公安突襲而膽顫心驚。

這位母親年約三十五歲。問她名字時，她有點退卻地說：「我事前已經知道你們會錄影。就算我被抓了，我一個人受罰就好，絕對不能連那邊（北韓）的母親都被波及。中國公安和北韓保衛部關係可是很好的。」

她起身將美香的行李一一整理好，給她穿上了新的衣服，接著自個兒主動講起了她的故事。那副茫然失神的表情，好像要是不做些什麼的話就會承受不住的樣子。

在故鄉有一位她深愛的男人，但是為了家人，她不得不把自己賣到中國。面對這悲慘的命運，此時愛情又能算什麼呢？就在她渡過圖們江後，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懷了美香。被第一個買家揭發後，她立刻被趕出家門。於是掮客又將她賣給了另一戶人家。多虧之後這位丈夫的包容，她生下了美香。但想到那段無法開花結果的愛情，她常常以淚洗面。這期間她和中國丈夫也生下了一個兒子。

美香講話異常緩慢，話也聽不太懂。丈夫對這個非親生又成長遲緩的女兒諸多抱怨與不滿：「又不是我親生的，生活已經這麼苦了，還要再多養一張嘴嗎？」這個時候她就得抱著美香到外頭繞一繞，等丈夫氣消才敢回去。

後來她才知道沒有國籍的美香是不能受教育的。那天她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痛哭了一場，這也是為什麼她決定將美香送養的原因。

「美香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不管是歐洲、美國、韓國，只要能讓她上學，我就會把她送過去。我的女兒將來一定會成為大人物的。」

儘管女兒講話速度和理解力都落後其他孩子，美香母親仍相信她會出人頭地。當她聽到電話另一頭的千基元牧師好不容易答應幫忙時，才頓然回到現實，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悲傷。

故事說完，她緊緊地把美香抱在懷裡。瑪泰歐傳教士在一旁催促著：「美香媽媽，再不快點出發的話，就來不及接其他孩子了。」她這才回過神來，抓著美香的小手站了起來。

美香和母親走到屋外，母親抬起左腳向前踏的時候，女兒也同樣踏出了左腳。母女在雪地上踩出了微微的聲響，她們連走路的樣子都如此神似。瑪泰歐傳教士實在不忍心看這分離的場面，便急忙忙地幫她們打開車門，自己跳上貨車駕駛座。日後他說：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離別都不好受，不過大概沒有比母子分離更叫人心痛的了吧？如果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掉眼淚，就只能趕快做別的事來轉移注意力了，哈哈。」

當美香坐上貨車時，母親的心都揪了起來。直到這時，才真正有了離別的真實感。她放聲哭喊著：

「這孩子從來沒離開過我身邊，她一定會哭的，請幫我好好照顧她！」

她一講完，立刻關上了車門，轉頭跑開。車子發動引擎時，與母親分開的美香便嚎啕大哭起來。傳教士則悄悄把自己臉上的眼淚拭去。

小女孩的哭泣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年幼的她很快就把另一個給她手機玩的女脫北運動者當成了媽媽。孩子的哭聲馬上轉為笑聲，但傳教士卻淚流滿面。

「孩子嚇壞了，所以還搞不清楚現實狀況。唉，真是太可憐了。」隨著他一陣陣的啜泣聲，車子在雪路上也一路行得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