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文摘

(一)我可以把您當作母親嗎?
黑柳徹子◎著

  這一天,下著傾盆大雨,難民營一片汪洋。這座難民裡住著一對年輕夫妻收養孤兒視如己出,倘若有一天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他們也將無怨無悔地將孩子送回父母親的懷抱。我在他們的小屋一邊躲雨,一邊進行採訪。兩個曾是兒童兵成員的少年被領進屋裡,兩人渾身溼透,垂在額頭的髮稍還不停滴著水滴。兩人看起來有點像小流氓,我在他們中間的小椅子上坐了下來,看看他們。

  三年前我在賴比瑞亞見到的那些十六歲的兒童兵,個個人高馬大。但這兩個少年雖然已經十五歲,卻長得很瘦小。我左手邊的孩子身穿紅色襯衫,兩腿叉開態度傲慢地坐在椅子上。右邊的少年穿著一件藍色襯衫,顯得相當拘謹,身體前傾地坐著,看也不看我一眼。

  他們坦承從八歲就被迫持槍接受訓練,對人開槍射擊,直到最近才放下槍枝。我們沒有理由責備這兩個孩子,因為是大人教唆這些天真無邪年僅約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去殺人的。這些受人誘騙的孩子,無依無靠,游擊隊員成為他們唯一的依仗,每當孩子們開槍殺人,游擊隊員便極力讚揚他們幹得好,巧妙地利用孩子作為戰爭工具。我問:「聽說軍隊還讓你們吸毒以減輕開槍殺人的恐懼,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右邊的少年低聲地說:「他們在我們身上注射古柯鹼,還讓我們吸食各種毒品。」說著,並給我看他那佈著針眼的手臂。「你拿槍拿了幾年?」「六年左右。」「這麼說,你直到去年還在開槍殺人,是嗎?」少年注視著前方,神情黯然地點了點頭。左邊那個穿紅衣的孩子則語氣爽朗地說道:「我可沒吸毒,我不必吸毒壯膽照樣敢開槍。」他說他是因為看到朋友都去當兒童兵拿起槍枝打仗,所以自己也想嚐嚐拿槍的滋味。

  以往耳聞或目睹孩子們可憐遭遇時,我也很少落淚,一來是情況不允許,二來是有失禮儀,因此我總是強忍住淚水,不讓自己哭出來。但這回訪問獅子山,隨處可見境遇悽苦的孩子們,我內心也不同以往滿溢著難耐的酸楚。誇獎這些孩子殺戮行為的大人,不知何時已消失了蹤影。孩子們這才了解之前大人唆使他們去做的勇敢行為,原來是件壞事,他們在大人誇獎下自願賣命做的事,都是壞事。我起身摟住右手邊的男孩,說:「從今以後忘掉仇恨,不要憎恨他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努力學習去愛別人吧。」這位非洲少年身材瘦小,骨瘦如柴,完全不像十五歲,想像著他以往所受的苦難,我不禁一陣鼻酸。

  這時,這個頭髮還滴著水滴的男孩突然真情流露,對我訴說道:「每天睡覺時,我總是在想念著我的爸媽,我好想念他們,腦子裡都是他們的影子,我真的好想念他們。」他用手上那頂被雨水溼透的毛線帽匆匆拂過眼角。或許這是這位曾是英勇兒童兵的少年第一次落淚。進門時是那麼桀驁不馴,但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歷經苦難、滿心傷痕的孩子。我緊緊摟住那個孩子,靜靜聽著雨水打在白鐵皮屋頂的雨聲。他在我懷裡顫動著肩膀。真不知還有多少像他這樣的孩子。我早已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這些兒童兵內心的創傷日後不知會給他們的人生帶來何種影響?誰又該為此負責?我由衷希望日本年輕一代能由此了解到戰爭的殘酷與無情。

  而女孩們的境遇就更加悲慘了,我所見到的女孩幾乎個個遭到強暴。我前往一處由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協助設立的小小職業訓練所訪問,那裡有婦女教導這些女孩染布刺繡,幫助她們學習一技之長。我在那裡見到一個名叫馬莉雅的十七歲女孩,他們在睡夢中突然遭到游擊隊襲擊,她和父母逃了出來,但父母很快就被抓住,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殺害,而自己也被強行帶到草叢裡,並遭到強暴。當時她才十歲。從那以後,她就被迫隨著游擊隊四處轉戰,每天都遭到不同男人的姦淫。白天還得做苦工,幫游擊隊做飯,搬運東西,到了晚上則是變成許多男人的洩欲工具。

  少女們從十歲左右就被迫過著宛如慰安婦的生活。同伴中有許多人都已經死了。馬莉雅的這種悲慘生活一直持續了三年多,有一天終於幸運獲救,得以返回自已的家園。然而,兄弟姊妹、叔叔、阿姨都不在了,等了好久好久,就是沒有人回來,她這才明白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孤兒。「妳有沒有結婚對象啊?」我問道。她搖搖頭說:「我是個孤兒,也沒人幫我出陪嫁金,而且……」淚珠從她的大眼睛簌簌落下。屋裡一片昏暗,我們面對面坐著。坐在我對面的她在十歲目睹父母慘遭被殺,又在極度恐懼無助中遭到強暴,之後更被仇敵持續姦淫好幾年,並被壓榨勞力做苦工。

  儘管心想無論用什麼話語都不足以撫慰她的心靈創傷,但我還是摟摟她那瘦削的身子說:「妳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真心愛妳的人,而且妳還會染布。」她把臉埋在我的胸前,喃喃地說道:「我可以把您當作母親嗎?」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話給嚇了一跳,但也因此了解包括難民營中的那位兒童兵在內,這些從八歲、十歲小小年紀就被迫離開父母身邊的孩子內心,一定無比寂寞。我緊擁著她說:「當然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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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再訪阿富汗—不再當家庭主婦
黑柳徹子◎著

  各式各樣的風箏高高地飛舞在阿富汗的天空,彷彿是在告訴大家「我們自由了!」「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放風箏了!」見到眼前這幅景象,我心中不由得昇起一股暖流。神學士政權禁止阿富汗人民施放風箏,在諸多禁令中,最令孩子們傷心失望的莫過於放風箏這項了。

  去年(二○○一年)七月底(約為美國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的一個月前),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以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大使身份訪問阿富汗,當時神學士政權掌控了阿富汗百分之九十五的領土,其餘的百分之五才是屬於北方聯盟治下。然而就在英美聯軍空襲阿富汗之後不久,也就是約從該年十一月中旬起,神學士組織突然銷聲匿跡了。在神學士政權長達五年多的高壓統治期間,阿富汗人民每天生活在恐怖之中,現在他們發現似乎再也不須擔心觸犯禁令被捕,於是開始試探性地做起那些曾被嚴令禁止的事。

  以往,例如演奏音樂、跳舞、繪畫以及看電視等都是被禁止的。當我在今年(二○○二年)二月初再度來訪時,人們才剛確信做那些事是真的不會受到干涉。放風箏被禁止長達五年的時間,這意味著對大部分的小孩而言,他們是第一次嚐到放風箏的滋味,但他們個個技術高明令人驚嘆,如果去參加放風箏比賽,絕對有希望可以拿到大獎。這裡的風箏線比日本的細很多,只比一般棉線粗一點,但風箏卻飛得非常高。只見風箏在高空飛舞,卻不見放風箏的人的蹤影,找了老半天才發現原來放風箏的孩子不在廣場上,而是在一條矮房子櫛比鱗次的街道旁,一群孩子一邊仰望天空,一邊大叫大嚷地加著油。放風箏在當地似乎也和日本一樣是屬於男孩子的遊戲,因此這群孩子中沒有一個女孩子。這些孩子放風箏的方法和我小時候在日本看到的不同,他們是前面有一個人負責拉線操縱風箏,後面還有一個人拿著類似釣魚時捲釣線用的那種線軸,將風箏線時而放鬆時而捲緊,以免線纏繞在一起。

  上次來阿富汗時,我便對這裡的小男孩的可愛長相留下深刻印象,他們每個人都戴著一頂緊貼在頭頂上的小帽子,帽子的樣式類似土耳其帽,上面還繡有五彩繽紛的圖案。每個人都有一雙大眼睛,長得真是討人喜歡。阿富汗男性的平均壽命僅有四十三歲,因此同樣是四十幾歲卻顯得比同齡的日本人蒼老許多。每當我看到四十幾歲的阿富汗人,常會想儘管長大成人之後,臉也完全變個樣,但他們小時候可都是長得和眼前的這些小孩子一樣可愛呢!

  我在一旁看了許久,後來孩子們比手畫腳告訴我,他們要用一隻風箏去撞另一隻飛在空中的風箏。兩隻風箏在高空中漸漸接近,風箏線很細在空中根本看不見,因此看上去彷彿是風箏逕自停在空中似地。他們的風箏好像都是自己做的,後來我請他們拿給我看一下,那風箏的支架是用削細的竹子做成的,形狀則是歪歪扭扭的橢圓形。阿富汗物資極度匱乏,因此風箏上都沒有畫上圖案,只是簡單地將黃色和紫色兩種顏色的紙貼在一起而已。空中那兩隻風箏一碰在一起,孩子們便高興地發出歡呼聲,我卻擔心風箏線會因此纏在一起,不禁哎呀呀地叫起來。孩子們見狀覺得很有趣,也學我一齊哎呀呀地叫了起來,但隨即又笑了起來,就這樣嘻鬧了好一會兒。他們那尚未變聲的嗓音清澈悅耳,稚氣未脫的歡笑聲滋潤了荒蕪一片的喀布爾。

  神學士政權最嚴厲禁止的是婦女外出工作。在神學士組織掌握政權之前,當地有女法官、女律師、女大學教授等,但後來全被命令待在家裡。如果膽敢違抗,便會被抓進監獄,甚至被殺。據說回教教義中並沒有禁止婦女外出工作這一項,這完全是出自神學士組織的專斷主張。如今,阿富汗婦女已經可以自由外出工作了。此行,我們訪問了一所據說是喀布爾最好的公立女子學校,這所學校採小學和中學一貫制。由於神學士組織也禁止女子受教育,因此在神學士政權統治的地區女孩子一直無法上學讀書。

  這所學校的校長是一位五十五歲的女士,她面容秀麗氣質高雅,頭上的黑色絲巾襯托出一頭銀髮。教導主任也是一位女士,她體格健壯面色紅潤,很有教導主任的架勢。校長是一個半月前才回到學校的,她說:「又可以教孩子們唸書了,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在神學士政權統治時期,校長辦了一所家庭學校,也就是一般所稱的「秘密學校」偷偷地教導二十幾名女孩子課業。在神學士政權統治時期,女教師大都喬裝成一般家庭主婦,每天固定時間到附近人家輔導幾名女孩子功課。

  女孩子能重回學校學習固然可喜,但學校被關閉期間,神學士組織佔用了校舍,桌椅等被毀壞殆盡。據說神學士組織可能是把桌椅拿去當做燃料。現在,孩子們就直接坐在教室的水泥地上上課。此外,在美軍空襲喀布爾的一連串軍事行動中,炸彈等雖然沒有直接擊中校舍,但因大型炸彈掉落在附近,致使窗戶玻璃全被爆炸時所形成的颶風給刮跑了,時值寒冬,寒風肆無忌憚地灌進教室裡。幸好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緊急進行修復窗戶玻璃,因此開學時校舍已經勉強可以使用。學校總共有兩千六百名學生,人數之多令我驚訝。由於教師人數不足,無法一次教導這麼多學生,校方只好採上下午分批上課的方式。

  喀布爾地處寒冷地區,根據我們出發前所收集到的資料,喀布爾白天的氣溫是三、四度,夜裡則降到零下十六、七度,我們這群訪客穿得暖暖的,可憐的是那些阿富汗兒童,他們很少人穿外套,身上的穿著和我去年(二○○一年)夏天來的時候沒什麼差別。阿富汗夏天非常炎熱,去年七月底來的時候,這裡的氣溫高達四十五度。加上連續三年的嚴重乾旱,空氣中沒有一絲濕氣,熱風襲人,在外面待個一天可能就會中暑。這裡的溫差變化是如此懸殊。再談談這所女子學校,在神學士政權統治期間,學生們被迫停課,儘管教師們在「秘密學校」裡繼續教導學生,但對象也不是涵蓋所有的學生,由於不清楚學生們現在的程度,在恢復學校教學之際,得先瞭解學生們的程度,配合適當的教科書,將學生們依程度分班,決定就讀學年,然後,將三十人左右分成一班,一個年級約分成八九個班。但由於教室不敷使用,有的班就在操場上舖上類似毛毯的東西,坐在上面上課。也有孩子將沒有桌面的書桌鐵架橫擺在地上,坐在鐵架上聽課。我們到學校訪問的那天也非常寒冷,雖然沒下雪,但地面上結著一層冰。孩子們僅管坐在毛毯上,一定還是很冷,但每個人都很專注地聽老師上課並做著練習。操場上,說是操場,其實只不過是類似學校後院的地方,散坐了八九個班,學生分別朝向自己的老師坐著。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是很專心,很容易被其他班級的聲音給吸引過去。但依據我自己上學的經驗,我瞭解小孩比大人更能集中精神,不易受到周圍的干擾,所以倒也不以為意。

  我在神學士政權統治時期訪問過幾處阿富汗的難民營及教導女孩課業的「秘密學校」。那些秘密學校都是位於遠離市鎮的地區,當時學校裡的女老師都盡可能用頭巾將臉遮住,並壓低聲音授課,女孩們也小聲地回答問題、朗讀課文。現在大家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課了,課堂上也充滿了生氣,前後真是大相逕庭。我問五年級的女孩「妳們長大以後想當什麼?」她們的回答非常有趣。

  記得去年我在秘密學校提出同樣問題時,學生們全都回答「當老師!」她們的回答宛如是黑暗中的一絲光明,著實令我感動。這回,大家的回答不同了。這些五年級的女孩回答說:「當法官!」「當律師!」「當女飛行員!」「當工程師!」「當空中小姐!」「當醫生!」「當學校老師!」還有人說:「想當物理學家!」「那,有沒有人想當家庭主婦啊?」我試著問道。我想到在日本經常會有小孩回答想當新娘,便如此問。結果,這些女孩都搖頭異口同聲地說:「不要不要,我們才不想當家庭主婦呢!我們絕對不要當家庭主婦!」我們一行人以及老師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神學士政權反倒使阿富汗的女孩變得更堅強,更獨立自主。這些女孩在神學士政權時期眼見許多優秀的女性被禁錮在家裡,因而下定決心絕對要當個職業婦女,擁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我想現在全世界最奮力自立自強的女性,大概要算是阿富汗的女子吧。神學士政權的所作所為固然很愚蠢,但卻因此讓女孩們堅信女性具有與男性同的能力,這可說是一種意外收穫。另一方面,奇怪的是儘管有五六年被禁止上學讀書,卻仍有許多女孩子具有五六年級學生的程度,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有許多人是由父親教她們識字唸書,或是請老師到家裡來偷偷教導課業的,由此可知很多阿富汗人都很重視學識。阿富汗兒童用的教科書是由聯合國兒童金金會所發放的,封面上用英文寫著「本教科書由日本政府資助,聯合國兒童金金會編印」看到這些字,我覺得好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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