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自序

這些年,竟然已忽焉十年了。從出第一本短篇小說集《一天兩個人》至今,已十年了。

十年是一代。一個老去的聲音。

這些年,我以不斷寫作、不斷出書來表達我對寫作志業的熱情。但這是從光明面來看阿Q的自己;若從黑暗面來看自己,你將看到一個後面不斷被一隻名為「預支版稅稿債」的大狼狗追著不斷往前奔跑的我,所以我就有了一本又一本的書。

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故居我最深有同感,他的一生只有一本書沒有預支版稅,其餘都是預支的,他的一生就是一部稿債史,但這隻稿債大狼狗卻逼迫他爬向了更高更高的文學山頂,他從《罪與罰》之後的每一部作品不論作品好壞,其誕生的背後都是為了還稿債(但他還是比我幸運,他有老婆安娜做後盾,還幫他打字)。所以看來我也不必悲觀,有時候黑暗的力量常大過於光明,所以復仇永遠比寬恕更具戲劇性,毀滅比昇華更具反撲力。

走一趟我最喜歡的俄國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故居後,我忽然在回旅館的途中自嘲,原來我欠缺的不是金錢,而是一個像安娜那樣的伴侶。

我生命中的安娜在何方?

我的光明面與黑暗面就像俄國,令人又愛又恨。俄國的文學藝術是如此地精萃宏偉,但貪污問題與人心的冷漠卻也讓人在旅途裡氣得牙癢癢的。

但我一直都是幸運的。

旅途裡總是能遇見陌生人的小小慈悲,或者小小善待。
就這樣,我旅行了號稱自助旅行者最高難度的俄羅斯。

旅途中,我不斷咒罵這個國家與讚嘆這個國家。
離別後,又不斷想起這個國家與賞味這個國家。

今日的俄羅斯,在極富與極窮的兩個天秤,在改革與貪腐的兩端拉扯。
今日的俄羅斯,在現代與古典的兩個面向,在清寂與華麗的兩端徘徊。

俄羅斯,絕對是個神秘美艷孤冷的女子,她即使依偎在你面前,你也依然無法看穿她。但離開她後,卻又會不斷想起她的種種——關於那些華麗的建築,那些舞蹈繪畫藝術,那些叩問人類命運的文學與救贖,那些挑戰你錢包的餐廳美食,甚至那些毫無理由的孤傲與冷漠……竟都一一地在時光漸漸遠去後,思念了起來。

俄羅斯是舞台裡的超級美女,一旦我走上舞台和她近距離接觸,我會看到許多美女不該有的刺眼真相。
但我已經走上舞台了,也只好欣然接受美女的不良與缺點。

值得的是,俄羅斯不是一般的標準美女,她是如此超高難度的美女,也許終其一生我都難以進入她的世界。

充其量,一個短暫的旅人其所獵來的旅途觀察、心情或者知識,都不過是這個超級冷豔大美女眼下的一絲幽影而已。
我在這隻羽色極其漂亮的北極熊下,安然地穿過冰雪風霜與生命孤寂,從而寫下了這本我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俄羅斯紀行。

這是一趟昂貴的旅程,也是我生命裡非計畫的一趟意外旅程。

預期之外的事,也總是難忘吧。


大文豪與冰淇淋

鍾文音◎文字.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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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人,最懂冰淇淋的滋味。
冰淇淋在口中融化,就變成溫暖甜美的汁液……
如同俄國大文豪那些叩問命運的字句,
在冷酷裡,藏著人性的熾熱……

走在台北街頭,我想念俄羅斯。

想念走在冰天雪地中,舔著冰淇淋的滋味。
想念那一張張冷漠面孔,可一旦微笑卻絕美似冬陽。
想念杜斯妥也夫斯基曾日復一日行走的莫斯科街頭。
想念那一座座華麗宮殿,與涅瓦河上漂流的殘雪……

我還特別想念安娜.阿瑪托娃和她的詩,
她說:離鄉背井,是人生最大的悲劇。

而我慶幸我只是個短暫的旅人,
穿過俄羅斯的冰雪風霜與孤寂,
寫下這部或許是我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俄羅斯紀行。

曾經,我只想盡快向俄羅斯這孤傲美女告別,
但離開她後,
我卻又不斷想念……

 
淡江大學大傳系畢,曾赴紐約視覺藝術聯盟習油畫創作兩年。

現專職創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兼擅攝影,並以繪畫修身。

長年關注家族寫作、愛情等題材,並熱愛旅行、喜愛遊蕩,十多年來足跡遍及世界五大洲。近年持續寫作不輟,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及散文集多部,質量兼具、創作勃發。

被譽為九○年代後期崛起之優秀小說家,曾獲中國時報、聯合報等十多項全國重要文學獎(1997-2000),2002年台北文學創作年金,2003年雲林文化獎,2005年吳三連獎、第一屆林榮三短篇小說獎暨散文獎。

2006年出版的長篇鉅作《豔歌行》,一出版即獲2006年中時開卷版中文創作十大好書!2008年,再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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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之驚世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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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的中時部落格 blog.chinatimes.com/wenin

 


 

  在我還沒長出較為堅強的翅膀好供我飛行的年輕時代,加上當時我旅行不愛拍照,因此對於旅行過的國家其風貌或者我當時所發生過的人事物不知為何都十分模糊。

  像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回泰國之旅,除了在船上吃米粉外,我竟就只記得了錯把五十元美鈔當五元用的地攤購物畫面。像是很多年前我初抵威尼斯清晨,我只記得了裹在霧裡的水色。或者更多年前的羅馬,我記得買冰淇淋時,那個怎麼樣都無法把錢算清楚的小販,我和他在冰櫃前把幾張鈔票推來推去的印象。

  還沒長出翅膀的旅者,任時光篩漏點滴,遺忘其他,就只記得零星畫面,卻也因此加深了零星畫面的獨有與深邃。

  很多年前初抵俄羅斯那回,我也什麼都不記得了,卻記得了在我前面排隊買冰淇淋的一家子,那個錢只夠買一球冰淇淋,旁邊卻有十隻眼睛焦慮埋伏的中年父親。他拿到那一枚得來不易的冰淇淋,一轉身就是五個孩子的殷殷目光,他一時帶著不知如何是好的窘迫,卻又得裝出非常豪華的表情,他將冰淇淋遞給最小的男孩,冷不防小男孩一張嘴就咬掉了一大口,其餘伺機在旁的小孩張著嘴狀似要哭了,更大一些的孩子眼見就要伸手搶了。裹著笨重大衣的父親趕緊將冰淇淋從小獸的嘴巴中搶救出來,轉而遞給金髮如芭蕾女伶的大女兒,這時這個父親吐出長長厚厚的舌頭,示意女兒用舔的。少女舔著冰淇淋,發出如飢餓多日的天使吃到甜食的歡逸表情,她轉而遞給其他人,就這樣五個孩兒以舔的速度分食了一球冰淇淋。

  白雪紛飛,小舖的街坊某處有柴可夫斯基的樂音飄盪松林,柴可夫斯基愛吃冰淇淋嗎?或者我在落腳發霉旅店讀的托爾斯泰是否他也吃冰淇淋?冒著暖氣的空間讓我的喉部十分乾燥,我渴望吃冰淇淋,在旅地的寒冷夜裡。

  我在被窩裡想,托爾斯泰吃不吃冰淇淋的無聊問題。耶誕節快至,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悠盪耳膜。

  這些往事餘音一直迴盪著,於是,我也一直記得了那個剛面臨蘇聯解體的孩子們所夢寐以求的冰淇淋誘惑與騷動,還有那個父親的難挨時光。

  今日的俄羅斯躍為金磚四國,冰淇淋的滋味是不一樣了。那時候幾分錢的冰淇淋,現在可昂貴了。(這景況有點雷同遙遠年代台灣小孩渴望蘋果的滋味。)就像現在我要吃多少冰淇淋就吃多少冰淇淋,不論晝夜,只消往超商的冰櫃一開,冒著如雪魅的巧克力雪糕就被我瞬間撕開它的外衣,融入我的口中。

  我是嗜甜食多過正餐的人,隨時隨地我的背包一定擱著巧克力,而我童年吃冰淇淋或者冰棒可比我吃西螺米與濁水溪西瓜還多。

  吃冰淇淋或冰棒的回憶遂多,那些回憶幾乎都纏繞著些獨特之人事地,就像我難以忘懷俄羅斯小孩在雪地分食一球冰淇淋的興奮眼神。

  小學老師不知為何興起開冰棒工廠。夢幻冰工廠,當時還興用可食染料,把那些甜水都凝結在細長的塑膠管。食用染料把淌在泥地的水染得紅豔如河床落日。

  老師每天一早用摩托車載著一桶冰棒,到許多班級販售。下課時間,走廊到處都有人在吃冰棒。低年級的小獸總是吃得雙手糊黏黏,大一點的男生邊吃冰棒邊玩抓下部遊戲,把白色制服沾得如潑墨畫。沒錢買冰棒的,就看著冰棒流口水,恨不得偷父母零錢好買一根來舔。

  我愛吃柔軟甜蜜的冰淇淋,牙齒常吃壞了。後來少男少女流行在小美冰淇淋餐廳約會,用薄
薄的杓子輕舀柔蜜冰淇淋,香草與巧克力是當時冰淇淋最常吃的口味。

  童年有回過年不知為何和母親在台北,她帶我去台北新公園,很快地疲倦的母親就坐在公園椅上打起瞌睡。我一時感到無聊,遂穿過公園鐵門,向入口掛著歪扭「冰激淋」字眼的小販買了兩球冰淇淋。冷不防我卻在拿到冰淇淋後,一轉身撞到個女人,兩球冰淇淋彈撞而落。她把我罵了一頓,罵我弄髒了她的美麗衣服,我不敢看她,卻怔怔盯著冰淇淋在地上逐漸被陽光蠶吞而逝。

  我蕩回母親身旁,她醒來,問我跑去哪了?我悶悶地沒說話。

  又大學聯考結束的暑假,許多同學到福樂工廠打零工,做壞的冰淇淋全往肚裡吞,遂胖了三公斤才去當大學新鮮人,好在淡江克難坡爬幾趟就又瘦了。

  醉爾思進入母城年代,為了想吃冰淇淋又跑去打工,先練習如何舀出每一球都等重的冰淇淋,在當時首次嚐到蘭姆葡萄酒的超炫口味。再後來是趕時髦吃時,幾乎吃遍超市販售的各種品牌冰淇淋。美國朋友說我有一口甜牙( sweet tooth冰淇淋,或者後來留學紐約),也就是嗜甜食者。

  還有就是在義大利托斯卡尼的每個午後,沒有吃幾球冰淇淋就簡直無法沈沈睡去。

  然吃遍各地冰淇淋,說來我最難忘的還是俄羅斯那一回絕無僅有的回憶。面對當時分食一球的十隻目光而言,我手中緊抓的三球俄羅斯冰淇淋簡直就是他們眼中的夢幻天堂。我像是開著保時捷般,得緩緩行過,好讓他們欣賞到冰淇淋的美麗顏色與圓身。我感覺他們的目光狠狠掃來,而我恍然是凱薩琳大帝的化身,在當時一手擁有多球冰淇淋,宛如是皇室貴族啊。好不容易在剛解體的俄羅斯排隊買到的冰淇淋,就像是童年時矮身爬進父親午睡的籐椅下,撿拾從他褲子掉落的幾枚零錢,喜孜孜地在蟬聲騷噪中買了兩球ㄅㄚㄅㄨ,我得緊緊握牢,才能防止其他野孩兒衝出搶啖。

  於是,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口甜牙,嗜食冰淇淋,總是吃到腹痛才停,關於這一點執拗,俄羅斯民族明瞭。

-摘自鍾文音八月新書《大文豪與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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