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暮冬,雨水出奇得多,日夜溫差形成的霧靄也深,前方城內的樓房燈火全被霧吞歿了。

在無光之城。

你情非得已。

這座城市帶著一種隨興的自我欺騙,不同的人混在一起,就盪出不同的情緒與氣味。你每天都在發現它一些些,
也每天都在遺忘它一點點。

你述寫的大約和自己有關,這也是你的中心軸。在這個軸上所外延出去的現象,能被述說下來,你全憑記憶的隨
興。比如你一直記得他們—因為他們背後所連結的是你消逝的時光。那時候解嚴拉抬了所有的人氣,諷刺的荒謬
的鄉愁一再塗抹隔絕已久的心牆。

儲先生說他本該姓初,他老爹來台灣時發音不清楚又不識字導致他們後代全姓錯了。殷先生說他本該姓應,劇情
相似,鄉公所就此寫錯了。達悟人陳銀花告訴你,他們整個島民的姓都是鄉公所亂給的,還有一家人卻姓氏不同
的荒謬。而關於本省故事則是因過繼或招贅或抽豬母稅問題而導致的姓氏錯亂。

你的外省第二代男人在隨著探親返鄉見到新建的祖墳時才了然自己一直都跟錯了姓。你一個朋友,他只用民國年
,不用西元年。

那年代,住在租窩公社的你們很流行用的家具是懶骨頭。你們生命最大的逸樂也不過是把自己懶成一根骨頭,戀
人相纏時光凹陷可以被彈回的懶骨頭,象徵你那些年的感情形貌。

那時有粗魯的太太會打電話問著你:「我老公在你家嗎?」參加聚會有帶著一張撲克牌的臉指著你說:「你坐到
了老婆的位置。」(她們不知道某個部分你很中性,並不具真實危險。)

你們剛剛被流行的詞彙「單身公害」所害。

那時這座城市還沒有長出肺來,大安公園還是「愛情萬歲」裡蔡明亮鏡頭下的泥土荒蕪。

有人記憶國際學舍、眷村,你記得附近的狗園和一家汽車旅館。(幾年後,當你為音樂朋友站上流浪者之歌的舞
台時,你被巨亮鎂光燈掃射一時恍神浮蕩無主。)

經過一些事,一些流離失所,溺水失溫的生命如何能再燃起沸點?一旦生命河道轉向,那麼所有的往昔所造都頓
成夢幻。

 

 

是再也沒有人問你們向左靠還是向右靠,你們只說「我靠」!

整座舊城喧囂著掩藏不住的新城氣息,在圓環立正站好的偉人銅像一一移除,股票持續看漲。(泡沫經濟名詞還
沒來,感情的泡沫化倒先來。)

感情一向無法匯兌現金,然現金可以買闊別的親情。讀書尾聲,兩岸開放探親,大你甚多歲的情人們都陸續返鄉
去尋找他們父親原鄉。他們去了才知道對岸沒有吃樹皮(否則樹不都死光了),對岸也才知道台灣不吃香蕉皮
(他們互相笑著說,大家都吃香蕉皮,那香蕉誰吃啊?)。

你記得那些年他們總是出出入入海峽兩岸(傳奇盛況不下今日台商,眼淚也搶先在二奶和大陸妹攻陷前幾年已先
流光,返鄉在那時是何等的震撼與悲歡……)。他們並帶回許多奇怪物品給你,當年的那個土台妹拿著白鳳丸、
保濟丸、雲南白藥、西瓜霜之類的藥品發起呆來,心想難道我看起來多病?

那些藥比地理空間還讓你更具異國情調想像,白鳳丸裹在很硬的白色膠殼,切開有二十幾粒豬肝色小米粒丸。你
吃過一顆就沒再吃了,其他的白鳳丸都被無聊的你拿來當乒乓球,像老太監在掌中把玩,或把白鳳丸擲在榻榻米
上滾來又滾去。

有的男人說如果可以他一定為你帶隻北京烤鴨或者山東饅頭回來。然而他們帶回來的是兵馬俑、唐三彩、景德瓷
……他們很雅痞地在客廳裡安放一顆顆充滿慈悲古老的石雕佛頭,即使他們從來不知也不想知道關於釋迦牟尼佛
的故事。

唯一帶給你可供憑弔這段兩岸開放紀念物的卻是你阿母陪你阿姨回上校姨丈老家後,你阿母帶給你的一只玉環,
玉環稱為「阿娘環」,替未嫁的女孩套上,據說可以很快有好姻緣。(當然這只是古老傳說,你阿母直說被大陸
仔騙了,你怎麼還是老姑婆一個!)

那時你也還未開始一個人旅行,最遠到吉貝島,踏在島上延伸如靴的海岸線時,你當時以為那就是你的鄉愁盡頭
。(後來你去柏林,倒塌圍牆石塊有人撿拾著作為紀念。行走馬克斯廣場,見士兵們正在喊口號,似乎整個冬日
都不曾開門的東柏林旅館發著霉味,高瘦的老服務生還特別叮嚀你要靠馬路的左邊走,走錯方向對方會開槍喔。
他的記憶還殘留著未解放前的陰影束縛,而你同時間想起了初次返鄉的島嶼情人們。)

靠左或靠右?

八○年代第一個離開島嶼的男人寫信給你說,他在戲院前遇見一個大陸高幹美麗女子,後來在看戲時心裡浮起的
反覆念頭竟是:「糟了,我愛上一個共產黨!」

 

 

外省掛男人返鄉帶回他們的故事給當時還沒踏上那塊土地的你聽,他們說起那些擋不住的鄉愁,言說那些淚水,
說起如何見到父系血親族人的肖像,說起如何受到荒圮村落的注目,說起如何對空放起銃來。

放銃?不解。他解釋那是一種慶典儀式,放銃和放鞭炮意義一般,因為當時還不准放鞭炮。其亡父之弟指著一塊
荒地的某個大致方位說,你曾祖父曾祖母的墳就在那棵樺木的旁邊,你祖父祖母的墳就在那片麥田的中央……你
抬頭看見了烏鴉,你看見了梵谷,看見了命運。

其中有個男人的父親曾在郵局工作,他不是綠衣人,他是負責拆信的情治員。那些年從家鄉輾轉流徙他地寄到島
國的郵封全蓋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男人的父親在湘江愛上校長的女兒被校長逐出學校,男人的父親一氣
之下考上華僑學校儲備教師,先來台灣等船再至婆羅洲教書,船還沒等到,大陸淪陷,時局很亂,你的男人說他
父親遂在台灣娶了他的客家母親。

他說他喜歡你,因為你散發著吉普賽流浪氣息,這符合男人對於他父親一生遷徙身世的想像。

你睜著你那目珠凹深的黑眼覷他(邊想起母親說的深目無情),聽著笑著,又開始習慣性地在不知要回什麼話時
喫咬起自己的指頭,根根爛爛的指甲非常不美。(這習慣一直到多年後你負笈紐約習油畫才逐漸改去,沾滿油畫
鈷毒的手指頭吃了會中毒。)

你想念那些曾經在你生命裡興風作浪的某些老男人(當時他們其實不過處於你現今的三少四壯而已,很快地你將
來到他們和你戀愛的年齡,而他們已然開始五老六衰,只是不知他們可會想起你?)也許他們正在苦惱他那曾經
可以為她死、為她生的寶貝女兒如今已然走到了叛逆期,再也不依偎父膝了。

青春是塑膠做的可熔物質,未建立自我的你,情人欲你成為什麼就形塑成什麼。他要去廣場拍革命學運的照片,
你就跟去也拍幾張做做樣,大家在節食抗議而你其實肚子咕嚕咕嚕叫只想吃東西。情人換成生態專家,你就跑去
賞鳥登山看植物賞花。情人換成媒體高層,你就開始猛K所有的知識譜系……。學著從紐約新學院讀社會系歸國
的情人抽捲菸,喝純麥酒。你和骨董畫商學喝紅酒,和搞設計的雅痞喝綠沛雅,在氣泡裡加入一片浮動的檸檬片
……

青春人,世界是可塑的。

被時間堆倒的瓦礫下,拾獲的是延展如金的記憶。甜膩沙啞,不矛盾的異質。

 

 

有時候是青春的你們把邂逅的冒險性勾招至際遇裡的,即使這邂逅包含某種污穢的有意偷襲。

然而若不是緣於自我願意的靠近而是來自他者偽善的勾搭,這卻讓你難釋懷。那些年是最易遇到這類不開心的事
,也是容易遇到巴士魔手、電車色佬和游泳池老章魚爪之齡。

在西區青年會幾次游泳的經驗到現在都還清晰聞到那股充滿氯氣的水池黃昏,未下班之際只有幾個像是提早退休
的中老年人在池邊游泳,有一、兩個靠近你,試圖教你比較難學得好的美麗蝶式,他們的手在你撐開延展雙手而
全面暴露的腹地下,摩挲滑過,從下而上,你一時觸電似地驚慌,失去平衡,蝶斷翅,傾身又被他們善意接住,
下體被那雙接住的章魚爪順勢撫摸而過。他們的表情卻是這乃基於一種友愛,這樣的猥褻是疼惜你。

疼惜的猥褻。你創的青春新詞。

怪的是,你也沒有斥怒或者去表明些什麼道德之詞,你抹去滿臉的水,還說了聲謝謝,聲音小小地對陌生的歐吉
桑說不想學了,然後雙手才滑去另一個水道。

有時他們又跟著游過來,並抓起你的雙手說:我們再游幾圈吧。這時你只好訕訕地說想回家了,拋下那些歐吉桑
,爬上不鏽鋼階梯,上岸。身上濕水抖落在馬賽克瓷磚,接著一路濕水抖過粗荒的水泥地,耳際盈滿水聲。在浴
室褪下游泳衣,轉開蓮蓬頭淋浴,心這時才忽然一抽一緊,積壓過時的渾淚就在年輕的瞳孔內答答答地滲透著一
大坨的濕澤。

抱著一袋濕沈沈的游泳衣離開泳池,忽像一片葉子,飄進台北西區的夏日車潮,濃豔的落日逐漸鑲進前方西區百
貨公司的高樓邊緣,盛夏的城市,滿城的車水馬龍全開往家的方向。

你感到水中的游泳衣在袋內加溫,發出濕邪,冒著像魚鰓的泡沫。總是像是雨欲至而未至的悶熱盆地,你走著路
,濕熱蓄滿在鼻尖上,溢著汗珠。

城市聲音攪拌耳旁,你與音牆之間只有寂靜和兩腿牛仔褲摩擦的簌響。

十字路口路邊各停一輛馬達聲奇大的發財車,滿滿的西瓜成堆,鳳梨成籃,卡車內的小燈泡在雨絲中搖晃,對半
剖開的紅瓜,去皮的鳳梨,豔豔著紅黃色澤,預告盛夏熱氣即將到來。同時間,周圍悄悄昏暗下來,燈火把天空
染成了黑,灑下燈光似的金粉,燈光迤邐街心,像是油田般地發出黑色亮澤。

黑田裡竄出一大群飛蟻,飛蟻不斷地撞著路燈燈火,四散飛蟻撞斷了燈光的續性。焦糖黃翅膀和燈火雲湧成一團
不清的暈光,薄翼落在你的睫,你的眉,你的髮梢。就在你受不住侵擾,甩甩長髮的那一刻,許多斷翅的薄薄透
明羽片隨風揚起。燈火四射的街上,筆直朝你開來的城市列車,車速不停,喇叭不停。

只有亡命飛蟻在狂亂起舞後全定住不動了。大街上飛蛾的斷翅死屍飛飛飛,飄飄飄。

「要變天了,看這些蟻都在尋死呢,活不過今晚啊。」歐巴桑路人經過你身旁時如此地說著。

婦人不經意的語言卻恍然理解了年輕女子的潮騷。性與死亡的雙重奏,使你在這草莽城市度過了騷動歲月。

 

 

那時你在小村,寂靜午後,影子長長,你總是專心地聽著騷蟬知了從宅院後溢出的音譜。

在那廣大寂寥的音譜世界裡,有時會有個聲音喚你。

他要你過去,一個吻,一張圖。你說你自己也會畫圖,學校教室壁報貼滿你的畫。他說他的圖不一樣,以後可以
賣錢。你把圖拿回去給你阿母看,希望她以後可以生活好一些,有錢。你阿母看了那些圖說,拿那個肖查脯的圖
回家幹嘛,這些圖可以賣,我看天都下紅雨了。那些圖不知後來命運如何?後來聽說畫家搬到台北市區,你自沒
再拿過圖。

那是鄰近某戶的畫家,髒髒黑黑的,但笑起來印象裡頗為善意。善意也許是孩童目光無知所造成的灰灰印象又或
者是你找不到其他的詞彙。

畢竟六歲離此刻台北城的你是那麼遙遠。

後來你遇上無數個和你六歲時遇見的老畫家差不多的潦倒人生。

他們的潦倒不是真的潦倒,是因為自傲裡的不屑,或者極端的是∣∣潔癖清高後所導致的潦倒,酗酒封閉,憤世
嫉俗,把過去榮光緊緊繫在額上不放,桂冠成了荊棘,刺痛自己也刺痛他人,他們的才華開始酸腐卻不自知,不
折不扣成了他人眼中的糟老頭。另有一極端人物是姿態瀟灑優游人間,得人情世故三昧,於今是現在社會的中堅

你從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可以如此不屑,但你又看見他們其實內心是渴望的,他們看不見他們的愛慾不斷長出新的
器官。(許多年後,你在東區畫廊又遇見了一些藝術家,他們都沒有什麼改變,那頑固的自傲與不屑,那既渴望
金錢又自視清高的矛盾。他們改變的只是多了皺紋與身材。他們若不是搭上了個貴婦,要不就是在大學裡教些書
(兼把美眉)。有的早已將豔歌燃燒彼岸海上花城,他們買樓逛房吧,往日北投狎妓,今日上海蓄妓。昔日台北
的炮友,到了彼岸成為「伴」手,彼岸說,伴字「操」解。懷念七○年代的前男(情)人們說,台灣最好的時代
是處在半獨裁狀態,中國人素養與習性還不能適應民主,一民主就亂了,夢想也不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