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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紀大偉(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曹麗娟的短篇小說〈童女之舞〉 獲得1991年聯合報第十三屆短篇小說首獎之後,成為最膾炙人口的女同志小說之一。雖然曹拖到1998年才出版小說集《童女之舞》 ,但在幾年空窗期之間,各界傳閱〈童〉的剪報和影印本。後來將〈童〉拍攝為電視劇《童女之舞》的導演曹瑞原(也拍了《孽子》和《孤戀花》)也是藉著這個素樸的流傳方式初識原作 。這個現象展示了電腦網路盛行時代之前,報紙副刊和文學獎對於讀者大眾的可觀影響力。在網路興起之後,〈童〉的原作和電視劇(透過Youtube等管道)也引起中國讀者的重視(詳見豆瓣上對於書和劇的討論)。

  我一直強調,關心同志的讀者在閱讀文本(不一定是「同志文學」)的時候,除了進行「指認辨識」的工作之外(文本中有沒有同志人物,同志情感?),也要更進一步,進行「脈絡化」和「論述化」的工作:文本中的同性戀心情,目光,動作是置於甚麼樣的大環境之下?──這是脈絡化。文本中的同性戀得到甚麼鼓勵,遭受甚麼阻礙,如何突破困境?──提出問題,是論述化的開始。

  脈絡化和論述化〈童女之舞〉的工夫,就從「lesbian」這個詞開始。之前說過郭良蕙在1978年出版《兩種以外的》(又稱《第三性》) 就有「湯包」(tomboy)的說法,曹的別篇小說也用湯包一詞,但〈童〉只採用lesbian而不用湯包。〈童〉的兩個主人翁是看起來像壞男孩的鍾和看起來乖乖牌的童。鍾也交男友還懷孕墮胎,所以稱呼她湯包大概也有爭議。把鍾童兩人都叫做lesbian也好,因為童一直表示她並不是想要跟鍾不同而互補(陰陽互補),而是想要變成像鍾一樣瀟灑──與其說這兩人是T/婆,不如說這兩人是教練/學徒。另外,〈童〉(1991)比《鱷魚手記》(1994)早出現,所以文中並未出現「拉拉」或「拉子」的說法。

  小說的核心問題是:「兩個女生可不可以做愛?」鍾和童各問對方一次這個問題。如果光是回答「不可以」或「當然可以」就扣分了,因為這個問題只問了一半──在鍾和童之間,話是只說一半的,或者根本不說出口的,因為兩人之間有「或許已經不存在的默契」(書中語)。 我認為這句話的全文該是:「兩個女生做愛之後,怎樣?」(套用魯迅看了易卜生名劇《玩偶之家》 之後的演講:〈娜拉走了之後怎樣?〉 )鍾交過多個女友(和男友)且被三十多歲的晶姐「包養」兩年,鍾應該有過女女性經驗。鍾和童都被彼此的生理性情吸引,所以女女上床不難。難的是,下床之後呢?女女做愛之後,「未來」在哪裡?

  我將「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這個問題脈絡化,解讀為「兩個女生做愛之後怎樣?」也就是在問「未來會怎樣?」 《童女之舞》收錄的其他小說提供了答案。如果〈童〉暗示女同性戀過了三十歲就沒有未來,小說集內的〈斷裂〉以及〈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卻顯示了女同性戀三十歲之後的生命可能性。

  很少為人討論的〈斷〉像是〈童〉的續集:文中兩個lesbian(文中沒有湯包),一個是愛哭的劇場工作者,另一個是想要捐夫棄子的恰北北人妻。這兩人的關係與其說是T/婆或婆/T,不如說是師父/學徒(文中用詞):很兇的人妻其實虛長聲勢,私底下好羨慕劇場人,想要變成像對方一樣灑脫。這種關係在〈童〉之中也是主軸:人妻童一直想要像鍾一樣「來去自由」,而不是要跟鍾進行陰陽互補(也就是說,她們要像師徒一樣親密,而不是要模仿男女結合的模式)。〈斷〉中的兩個女人(不再是女生了)做愛過了,做不是問題,如何在做了之後延續兩人的親密才是挑戰。〈斷裂〉回答了〈童〉的提問。

  不時有人質疑:〈童〉的鍾童兩人有愛無性,所以並不算是同性戀——然而,有沒有發生性行為並非決定要件。同樣收錄在《童女之舞》中的中篇小說〈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首刊於1996年的《聯合文學》)主人翁費文,當了十幾年女同性戀,三十三歲就已經滿頭白髮,但她沒有跟女人上床過——她甚至不會自慰。

  費文一門英烈。費文的二哥是智能障礙者,三哥是男同志,而她老媽最酷:費文不到十歲,媽媽就丟下不諳台語的爸爸,跟(應該很台的)陳仔跑了(外省人跟台客的張力,在曹麗娟小說中是條有待討論的線)——賣檳榔的陳仔是名叫陳月珠的「老湯包」,是「真正老uncle」,完全不帥不稱頭。費文承認老媽和陳仔成就了「淒美壯觀的同志愛史」。女女做愛有沒有未來?〈白髮〉回答:女女不但有未來(但未必做愛,如費文),而且還有老前輩(像費文的娘)。

  《童女之舞》收錄了諸篇小說見證了女同志在苦悶年代的歷史,也顯示了時代更新但紅顏已老的未來。小說一方面將女同志置於舞台前景(而非視為可被忽視的背景人物),突顯了女同志的多樣性;另一方面也強調女同志並非活在真空之中,而是跟社會背景緊密扣連的。女同志不是孤島,她們和身心障礙者,男同志們(書中數名男同志散置各處)等等「非主流」眾生,形成命運共同體。在白髮冒現之前,在親熱冷卻之後,《童女之舞》展現了家國規範底下,非主流生命體的悲壯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