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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文

  第三者,在傳統社會是負面角色。第三者,許是舊我祕辛之污名代號。唯此第三者,卻是陳玉慧「旁觀」的獨到眼光。

  塞尚對同是畫家的莫內曾讚稱:莫內有的不過是一雙眼睛,但那是何等的一雙眼睛。我想借用這句話(且用同業晚輩姿態)說:陳玉慧不過有一雙眼睛,但那是何等的一雙眼睛啊!

  這雙眼睛容器因老靈魂在人間過久而承載過多的哀傷重量,幾乎因而壓彎了她的軀體。這雙眼睛注目過許多歐洲文人藝術家的生活遺痕:湯瑪斯曼、徐四金……等等過去或當代;這雙眼睛注視過她生命時時刻刻裡各種有名或無名的人物。

  從1980年代她遠赴歐洲習戲劇始,其命運轉盤自此無法停止轉動,她不僅像是一個「我」裡面藏著無數個「我」的俄羅斯娃娃,她更像是跳著蘇菲迴旋舞的舞者,想停也無法停,除非倒下。

  生活舞台上錯綜複雜或單純只是對望一眼的凝視者,總是有形無形敲著她的命運大門,大至她的愛人或丈夫,小至她的鄰居或病體診療師……她花了十幾年時光的特派員身分所必須抵達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讓她午夜忽然憂傷;她所遇見的任何一個他者,從總理到陌路人都在其筆下化身成一種觀看命運的力量。這力量來自哪裡?我總是這麼地想著陳玉慧,像是望著一個比自己奔跑更多年的同路人,我望著她,如望自己的影子,且深知那寂靜的渴望與生死哀傷提問的併置。像是看到她眼睛所凝結成的自我懷疑與自我扣問:我準備好要被馴服了嗎?我要把自我捨出去了嗎?

  我曾對陳玉慧說,我們都是自己得替自己送終的人。但我現在想說,我們的文字書寫或許會幫我們自己送終。讀《我的抒情歐洲》,我又想改寫曾說的話,陳玉慧一點都不需要文字替其送終,因為參與她世界的人何其多,愛她的人何其深,愛她文字的人又何其廣!她的軀體雖疼痛,意志卻昂揚,昂揚至不可言詮。她的工作如此繁忙奔波,實踐力卻相對穩定,穩定至不可思議!然不論意志或實踐,真正讓她飛揚的卻是她的才情與敏銳,她的獨特與獨有。

  只是我讀到她的「抒情甜美」仍只是表面「包裝」,她的屬性不是抒情而是關乎時間殘酷之哀傷感。就有如她表面是寫驛旅城鎮的心情或歷史他者,但真正的是她在寫自我,她那難捨的「自我性」,一再使得她在人間裡受苦或者激情。她怕失去自我,遂尚未準備給予。她熱愛真誠的生命,遂鄙夷不公不義。她那麼擁有自我,卻又總是憂心失去生命舞台的純粹「自我性」。

  她想捨一切卻又兜攬一切,她遂常焦慮。在其書寫總可嗅到她在熱燙裡卻又十分地孤涼,她聰慧如玉,卻又害怕自己這塊「玉」不過是生命的高貴陪葬品。

  《我的抒情歐洲》係專欄集結成書,不免在各篇章的基調統合上稍有落差,有的篇章更稍嫌只是史料的再述。但說來奇怪,這本書卻更像是她的高明內心戲,她像是個「偽特派員」:歷史不是歷史,報導不是報導。她只是舞動著這些歐洲舞台背景下的各類戲偶:她述說他們,實在扮演自己。她回溯青春,也讓我們嘗到了隱藏其底層之本質哀傷。這本書的淡淡哀傷有如鐵板上的五分熟肉,嘗起來不老,且好(讀)消化(但仍隱隱溢著甜美之血)。

  她說她需要詩。我忽然懂了。詩不流血,詩給平靜。

出自2006.10.08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