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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

  很像是,爵士樂,這本《交加街38號》。

  起初,我家後鄰社區的警衛給我一張爵士原創專輯《存在》(Pure Existence),現場錄音的鋼琴獨奏,覺得我們家一定有聽沒懂甚或聽不下去(他說他自己初次聽就是),便親手寫了兩頁說明,其中幾句描述得無敵準,他說:「剛開始五分鐘,目光投向觀眾席,或許尋找同好友人、大師級人物,或許投石問路,所以一指叮叮叮……不太願意彈……」

  這位鋼琴爵士獨奏人二十四歲,時與地,是上個世紀最後一年的六月初夏在台大十方樂集演奏廳。這張專輯獲得年度爵士樂評審團大獎,及「Listen最美的聲音」誠品年度回顧推薦音樂。之後,這位年輕人離開他十年演奏生涯的台北,去比利時研習小號,與各地來的爵士樂手一起表演,深夜騎腳踏車回公寓,舊城區的石子路結起了薄冰。三年後,年輕人遷居巴黎(陳寧的巴黎),在Belleville的公寓裡全心投入小號練習。在第四區的酒吧表演時,年輕人緩步在樂團的前奏裡走到臺前專注吹出心中的樂句,酒客熙擾,認真的樂句,吹給假設中有一個無比知曉他的人聽,如果假設中這個人存在,他會聽見樂句在訴說:「沒有人知曉,日復一日,我是如此焚膏繼晷的練習著。」(啊《風格練習》陳寧的上一本書),這樣又三年。

  第七年他回來台北,乞靈於三百年前來台祖而創作十段音樂,專輯名之為《鹿港》。他的爵士樂團有薩克斯風,低音提琴,印度塔布拉鼓,和他的鋼琴。又還是初夏六月錄的音。而陳寧有句子,六月下雨,七月炎熱,然後,八月寧靜。

  九月呢?放假的巴黎人回城了。陳寧說,先是鄰居帶著一身古銅的曬色陸續回來,咖啡店遂重又擺起桌椅,麵包店端上出爐麵包,時裝店掛出季新衣裳,城市從午睡中悠轉醒來,夏日剛盡,秋天已至。九月,年輕人的爵士樂團錄製第三張專輯《倒影》,雙碟片,一片三重奏爵士曲目,一片合集了每位樂手的原創曲而做四重奏。年輕人的一首原創曲叫〈Louis〉,寫給他一歲多的女兒露意絲,我大吃一驚,流年暗中偷換,年輕人也做了父親。

  來年三月,年輕人棄世。棄世,他父親用了這個語彙來表達他因為跟樂團在錄製新曲,不能昏睡所以斷藥,終至憂鬱症嚴重爆發而棄世,三十三歲,葬在他法國妻子的家族墓園裡。他父親把一共三張專輯送給我們家聽,講著他的生平,急管繁弦,緊咽的嗓音摀著心口好大一個破洞哇。

  現在,陳寧像爵士鋼琴彈出她的第四本書,有誰知曉?我就吹起薩克斯風瞬時迎上去承接。爵士總是當下,樂手們現場見,唯有當下。

  迎上去承接,在這一點上,我閱陳寧此書至中章,慍怒起來,啪地立起暫且停閱。

  怒在哪裡?這本書界定為短篇小說集的風格練習,為何書裡的諸多善男子,遇見善女子,竟沒有一個足夠迎上去承接。

  我是見過一對老年夫妻,就點名吧他叫勞倫斯.卜洛克,出版他全部書的出版社邀他從紐約來,我熱烈做一名書迷的頻頻出現於他所在的場合。那天在紫藤廬,茶桌上四個人,我對座是舒哥與卜洛克太太蓮,笑語晏晏的蓮,讓桌邊大甕插有杏花枝子和揚溢奔瀉的亮黃迎春花,當場遜色。我看不見旁座的卜洛克,但我看見對座的蓮生動多姿。只有被喜歡著,與喜歡著,才會這樣生動。一向習於看見老夫老妻的彼此漠視,也許更多時候的彼此厭憎,我屏息領受眼前正在發生的奇蹟。我猜想,是卜洛克看著她的眼光,使這個奇蹟發生。不,我肯定,是卜洛克凝視的歡喜的眼光,像「E.T.」電影裡一盆萎死的大麗菊在E.T.的著意注目下施施然復甦。

  陳寧書裡的善男子們,為何怯場?沒有男子歡喜注目的眼光,女子娟姿只好獨自卓越,世界不再會有奇蹟。

  待我閱至下章,書結束於,「而我將要說的是,我們時代的愛無能。」

  果然,陳寧破題,此書她是自覺的。

  愛無能,時代的空氣是這樣。我看見,我相信(不、我按鍵),我記得(不、我上床),已經成為當今世界最困難的事。如果當下即存在,這樣的當下,是存在於我相信這件事還存在的時刻裡。我相信我相信,這樣的血肉之軀,多麼有力氣,多麼值得愛。

  有那認真的善男子,那麼早慧敏感到這個,那時他很年輕,用他仍然還多水多汁的血肉之軀潤濕著周圍乾稀的空氣,獨奏出存在。而且他用那種年輕不讓步不妥協的口吻說,pure existence,純粹的存在。單純的存在,完全的存在,就只是存在。

  這樣的存在,有嗎?當然有,有得很,稽古留下了無數記載,隨意摘三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妙法」,「一音破萬冥」,大眾皆熟知的格言。然而,然而我們時代的愛無能,註定了只能是,求諸當下的存在於不得。

  於是認真的善男子,乞援於一藝。藝是什麼?是風格練習。「練習之要旨,正在於練習。」善男子吹出來的樂句是訣句啊:「沒有人知曉,日復一日,我是如此焚膏繼晷的練習著。」膏盡人去。
還是女子有修復力。一次一次的,自我修復與更生。

  「提著滿袋的菜蔬繞場一圈,我總不期然興奮起來,感覺生活的熱情,就在那些高低音交錯的叫賣聲和我手中的錢包之間。」

  《交加街38號》,陳寧此書,我閱讀女子貼於物的實感(修復力從這裡來),聞見理性的芳香(理性是有香氣的),看到一定不麻煩人不驚動人的貞靜笑顏,感覺節制著的愛慕和同等量的寂寞(愛慕有多大寂寞就有多大)。這些,恰恰正在眼前,九月秋涼的娟姿。

  這篇讀後感,且做為一首爵士二重奏,薩克斯風的我吹奏道,我願做那歡喜注目的眼光,教好花長開。陳寧娟姿,用她書裡的句子(廣東話)應答著我,無穿無爛,沒破沒洞,我們健在如昔。

                      二○一一年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