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久沒做夢了。」
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和她正坐在公園兒童遊戲區旁的長椅上。陽光很好，欖仁樹的紅葉很美，她五歲的小女兒很可愛地蹲在沙坑裡玩沙。一切都是那麼甜美安寧，除了她寂寥的語氣。
「為什麼呢？」我問。
「不知道呀，就是沒有夢可做了。」她長長的眼睫毛垂在臉龐上，落下一片暗影，「好像有誰偷走了我的夜晚一樣，現在我只有白天的生活。」
「那麼，妳喜歡妳白天的生活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遲疑地開口：「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可是別人都說我很幸福。」她偏了偏頭，又說：「我應該是很幸福的吧？」困惑的語氣，不像是問我，倒像在自言自語。
在我們這群老同學裡，她確實是幸福的代表。丈夫事業有成，長得體面，女兒乖巧可愛，她自己則保持了美麗的容貌和苗條的身段，一家三口住在一幢童話般漂亮的大房子裡，寬敞明亮的廚房備有烤蛋糕的大烤箱，窗台上並且種植了茴香與薰衣草。一個女人不能要求更多了。她是那種最適合去拍洗衣精或早餐麥片廣告的小婦人。
可是她卻說，她已經很久沒做夢了。
是不是太美好的東西都讓人感到虛假？現實生活畢竟不是精緻的風景明信片，表面的平靜無波，往往暗示了底下的波濤洶湧。
在「時時刻刻」那部電影裡，茱莉安摩爾飾演的那個家庭主婦的角色厭倦了她樣板的幸福，一個人逃到旅館裡去，躺在床上準備吞下安眠藥的時候，一股洪流淹沒而至，那是導演安排的超現實象徵鏡頭，不需要一句台詞，就具體呈現了女主角內在那巨大的荒涼。許多年輕女孩們看不懂這一段，但有過五年以上婚姻經驗的女人大部份都會在看到這裡時拿出手帕擦眼淚。
幸福是什麼？擁有一切就是真的幸福嗎？每個人的內在都有一個別人填不滿的空洞，當遠方的鼓聲響起，內在的空洞於是產生共鳴，那是對於未知的嚮往。而靜止在一種美好的狀態裡，哪裡也不能去的時候，別人眼中的幸福就成了自己心底的牢寵。
如果夢境代表了潛意識裡的想望，那麼不再有夢的她是不是對未來已經失去了期待？或者，其實她是有夢的，只是她已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夢境，只好選擇遺忘做夢時的自己？
每一個人都需要白天的光明，但也需要夜晚的黑暗，只有這兩者取得平衡的時候，自我也才能平衡吧。童話般平面的幸福，在這個世界上是難以存在的。
她的小女兒跑了過來，撲在她的膝上，開心地說：「媽咪媽咪，我用沙子堆了一座給公主住的城堡喔。」她低下頭去親了親女兒蘋果般的小臉，然後緊緊地把那孩子擁入懷裡。
我看著不遠處那座孩子堆的城堡，陽光正好，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
雨後，城堡還會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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