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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之驚世花園回首頁

自己就是教堂

藍屋外,入夜就像是被核爆後的廢墟

  坐落在 Londres 街和 Allende 街交叉口的這棟平房藍屋多窗櫺,屋沿綴有紅褐色,入口依然懸掛著她當年懸掛的兩個紙糊巨大妖魔與死神,兩尊芻像相對,飄蕩在行經的入口上空,像是一種提醒:我們正在通往與死神最親密接觸戰友的卡蘿靈屋。

  這藍屋外,幽森森的,入夜像是被愛的原子彈所核爆後的廢墟。卡蘿肉體的殘骸只剩下一種感覺-疼痛,無盡的疼痛。這該死的疼痛總是如影尾隨,那要命的愛卻總是飄忽離去。

  我在過去卡蘿活動的一帶散步,看著離她故居兩條街遠的大廣場與教堂,企圖還原她穿著傳統服飾在此移步的焦點。她和四周街販一樣是不進教堂,她睥睨目光行走於此,她上下學也經過這些街道,穿越科悠坎鵝卵石街道驅車至墨西哥市國立預校。

  她的故居被當地人稱為藍屋,顏色鮮藍至有種整片海洋凝結成膠質狀的錯覺。高高藍牆是視覺主調,鈷藍色底,成了科悠坎最醒目的大房子。卡蘿日記寫鈷藍色的意義是電與純淨和愛,深藍色是遙遠、溫柔。

  卡蘿的故居藍屋顏色依然十分豔麗,大黃色與大藍色。大黃色在她的日記本裡寫道:「瘋魔、病態、不安。陽光與歡悅……」如此兩極的詮釋,像是她的愛情。這藍屋的「藍」是屬於「鈷藍」還是「海軍藍」?她形容鈷藍像是純電的愛;海軍藍是距離,溫柔也有可能是這個顏色。(愛有距離才有溫柔的可能。)卡蘿終於和迪亞哥離婚後,作品開始出現了許多的黃,這是否意味著她的愛已然瘋魔?

卡蘿與迪亞哥,在墨西哥人心中永遠是藝術與愛的象徵,也是精神。

  每個顏色都各自含有不同的屬性。(就像白色是純淨也可說是空無。)

  這藍屋現今遊人如織,慕卡蘿之名者眾。那些如叢林般野性的猴子不見了,鸚鵡也羽化升天,狗兒闕如,貓還有那麼幾隻,遊蕩在古老的原始雕塑與群樹遮天裡。

  高高尤加利樹騰空盤繞,龍舌蘭吐露無以言傳的神秘汁液,所有遊蕩的靈魂都回來了。

  入口右邊有一座前哥倫比亞時期的小型金字塔,但毋寧更像是座屬於卡蘿的祭壇,女巫卡蘿雙道黑眉如展翅鳥翼炯炯射來,悠哉如夢,曾有的肉身痛苦都凝結在屋內的畫作油彩裡(看到原作讓我神魂驚悚)。

  卡蘿的一生實踐都凝結在這間由她匈牙利血統父親所蓋的房子了。

  這的確是一間有著藍色魂魄的靈屋啊。

  光芒依然從卡蘿的畫作射出對生存意志與死神的嘲弄。

  卡蘿的肉身在她還活著時就已然和死掛在一起,生與死彼此為鄰,死是每日她必須交手的朋友。

  藍屋光線奇佳,非常熱帶慵懶之感(但其畫作卻又如此血淋淋)。每間房間都有通向花園庭院的窗與門,這些庭院造景是卡蘿畫作的背景也是她生活的真實空間,那麼鮮明意象的仙人掌,葉脈上的每一根刺恍然都刺向一點光。

聖安琪居所曾是卡蘿與迪亞哥婚後的畫室,室外仙人掌彷彿有著古老靈魂。

  一樓通往二樓的轉彎牆壁上貼滿著人們上教堂的「還願牌」,仔細貼近還願牌看,圖像很有生命力。還願牌約兩張卡片大,畫面多是充滿對天主恩慈降臨的感謝,這是天主教過去傳統,得所願望者會委製一張還願牌,送給教會掛在教堂牆面。還願牌是以繪畫表現感謝的內容題旨,近看每一張都是一幅好畫,庶民動員他們全身的感激能量向上帝酬謝的小畫,有著天使降臨人間的美麗樸素光環。

  藍屋裡的還願牌是她從教堂牆上扯下來塞進自己皮包的戰利品。

  這是否意味著無信仰的卡蘿在脆弱時也依然非常相信還願牌的宗教力量?還願牌幫助一個家族走出傷痛,她當時還不明白這個動作的背後意涵。她只知道自己也想擁有還願牌的力量,但她以繪畫當作她的還願禮物。恐懼和堅韌兩股力量同時並存她的體內,以創造的才能自救自拔。(今日墨西哥仍有還願牌傳統,只是現以生者照片代替了畫還願牌。)

  卡蘿明白自己就是自己的教堂,因為只有以不斷地作畫來治療受創的身心,才能有所安頓,繪畫成了是她終其一生無法停止服用的靈藥。

  每一回在艱難的芽才冒出頭時,她就趕緊服這帖上帝賜予她命運重生的靈藥,當然無可避免的,這次的靈藥必須趕緊服用,因為她在底特律流產後,她靈光一閃看見上帝創世紀之指,她在遙遠的異鄉,想起她的祖國,她的教堂,她的所牽所愛,那些集眾人之願向上蒼感恩的還願牌。雖然她不需還願,因為她一再對愛情和生活失望,但只有一個願望從來不會離她而去,那就是畫畫。畫畫吧,只有畫畫從來不會背叛。

  她在異鄉的冰冷床鋪,開始從失望悲傷裡醒轉,她畫下了無緣的孩子,血淋淋地漂浮在她宛如化成碎片的肉身之上。她題名為「亨利福特醫院」,於是這幅畫就成了她最具有明顯蛻變時光座標的作品。

  自此她的畫和民間的還願牌很相像,十足戲劇性,故事的敘述色彩濃厚,暴烈撕裂、殘酷溫柔並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