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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文音之驚世花園回首頁

不幸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這座拱門下,卡夫卡生前不時行經穿梭。

  他離開保險局前,先去寄了一封信。

  這些年他總是在寫信,為了挽回或者離開,為了孤獨或者有伴。他尋思自己究竟寫了多少信給菲莉絲?那些信,最後都像餘燼,化成煙。

  (誰背叛了他?把他說要燒掉的一切文件都給公諸於世。是卡夫卡一生摯友馬克斯,他做了一個背叛遺囑的決定,將卡夫卡的任何文字都保留下來。沒有他,將沒有後來的卡夫卡。卡夫卡在墳墓裡喃喃自語-我是個死人,沒錯,在世時活得像個死人,死了卻活得像個巨人。我是死了,才學會自嘲。)

  他決定告訴她了,這個約定他要消抹了,光是想到婚姻生活的樣貌就足以讓他沒辦法呼吸了。健康影響到他對正常生活的嚮往,寫作讓他無法邀請另一個對象體進到他的世界。


  纏繞這麼多年的愛情,最後還是一個零,一場虛空的虛空,無盡的無盡。東方老子說要把無常當恆常看,這對於他所處的土地很艱難。現世於他早已是病體總和成的一個大荒原。

  卡夫卡喜讀東方哲思,非無道理,東方尋求的不是救贖,而是放下與捨予。承認生命的漏與殘缺,一如尾隨他的陰影-肺結核。

  他帶著自我悲劇性的離開,祝福菲莉絲。多年後,他聽聞她結婚了,他只感到一種空蕩的美好,他希望她幸福,雖然當時他以為人生沒有所謂真正的幸福可言。他飽讀一切,卻感到這世界的無可擁有。他還想擁有什麼?

  「有建設性的勞動並駕齊驅,引導寫作者脫離無所事事的荒原,回到有所為的集體中來。」他常常這樣地想著,是啊,光是寫作寫得出色怎麼夠呢?生命還需要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建立家庭。但同時間,他感到無能的一種靈魂痙攣,他怎能又想要完整的寫作又想擁有愛情、溫柔等一切的美好。他連自己的健康都無法知曉能走多長,他看著大多數人生活在集體的所謂真實時,他感到自己像是整個社群裡的一個畸形人子。聯翩而至的瑣碎,柴米油鹽都有可能成為刀光劍影。

  寫這麼多信了,最後還是決定離開菲莉絲。

  他曾經那麼地感謝菲莉絲,且和她訂婚又解婚,解婚又訂婚,反覆兩次,歷經五年。他知道他傷了她,五年如五十年,惘惘如煙塵。

在卡夫卡咖啡館裡,感受卡夫卡眼神裡的堅毅 。

  菲莉絲,成為他重要的愛情史,不可抹滅的女人。

 對菲莉絲而言,後人提卡夫卡因而提到了她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她在告別反覆來去捉摸不定的愛情後,心就已經死了。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解讀卡夫卡並不夠愛菲莉絲,他當時比較愛他的寫作,他無法和菲莉絲走向盟約,也可說菲莉絲讓他仍有猶豫。卡夫卡後來遇到末代情人朵拉就不同了,卡夫卡幾乎是全力奔放所有的愛,他願意交出自己給朵拉,那時他所欠缺的卻已是存活的時間。

  關鍵性的影響,往往在未預警之下來到。

  一九一二年,他二十九歲,終於擺脫長期在保險局職場與寫作中間拉拔的游離之心,他將寫作調到有節奏的規律步伐,克服內心困頓,將枯竭的心滋潤起來,認真地將筆全然地投入浸潤在墨水的洶湧汪洋。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就這麼一夜,卡夫卡點燃了文學史上最亮的一夜,這一夜他一口氣寫了〈判決〉,他在日記裡提到讓他無眠無休的這一夜,「只有這樣才能寫作,只有在此情況下,讓自己如此徹底地敞開身心。」

  敞開身心,完全投入,他締造了自己的不朽。一夜,一篇經典。

  這讓他突然身心敞開的契機卻緣於一個相逢。

  一個姑娘,來了一份愛情,一個生命不會再重複的五年愛情,他遇見菲莉絲。遇見菲莉絲的快樂讓卡夫卡有了一個美妙夜晚突如其來的寫作大突破。

  卡夫卡的愛情都發生在一個重要至不可扭轉「初見面關鍵性畫面」。那晚,他受一生摯友馬克斯之邀到他家時,他遇見了事關後來命運的愛情。

  他見著菲莉絲,「在我坐下時,我第一次細細地看著她,才剛坐定,我就已經做出了不可動搖的判斷。」

  那是什麼判斷?

  就是她了,沒錯,她是我喜歡的人……我想和她在一起,這錯不了。

  那夜,離開馬克斯居所,他幾乎以一生少有的輕快步履走在布拉格的霧夜石板路上,他忽然覺得寫作光是寫得出色還不夠,他開始認為應該還得有其他的生活作為,包括應該要有個自己的家,那種「生活在真實中」的貨真價實。他開始認為只有藝術是無法建設真正的生活本身,雖然藝術在建設生活裡是完全不可缺少的,文學是祈禱文,而愛情是教堂。

在卡夫卡咖啡館裡,感受卡夫卡眼神裡的堅毅 。

  他渴望愛情甘霖來濕潤他的乾燥父土。

  寫信當然是文學家最擅長的古老表達方式。

  於是這五年來,他們就這樣地寫著信。最後這些信成了卡夫卡愛情的證據,也成了我們後來讀者窺探大師的私密心情旅程-給菲莉絲的情書。